《拥抱》金多虾

1、有疑

　　要说起来，林或是被硬生生挤上702路公交车的。

　　体育馆出来后的公交车抢手程度在他的预料之外，他在站台刚踏出一步去瞧车上的数字，便被后面鱼贯而来的人硬生生挤了上去。

　　一看，好了，702路，班次少，线路长，绕城一大圈，从繁华之地到荒凉郊区，然后到达终点站换乘。

　　包里手机一直在响，林或拿不出来。

　　不过庆幸的是，熬过前面十个站的样子，车上人就空荡不少。

　　林或简直有些怀疑这趟公交车后面的三十个站点存在的意义。

　　下了几个站，再上来几个人，一来二去，最后车上只剩下坐在后面的林或和坐在前面单座上的一个同学。

　　从校服看出来是和自己一个学校，耳朵里塞着耳机，刚才因为人多一直曲着的腿打直出来抻了抻。

　　说实话，要是有座位人不多没有急事的情况下，林或还是挺享受坐公交车的过程的，能让整个人都放空出去，想些有的没的。

　　林或拿了手机出来，显示电量百分之五。

　　刚出来的时候还有百分之十五呢，被成川的连环电话给闹没的。

　　这电量也干不了什么事儿了，于是回了成川的电话，响了两声，成川的声音从另一头窜起：“我怎么一回头你就不见了？你在哪儿呢？”

　　“702公交车上。”林或刚才已经被挤得没了脾气。

　　“我去，那趟四十个站点的幽灵车？”成川惊呼。

　　“幽灵”不指其它，只代称它开得慢。

　　“嗯，电量不多，长话短说。”

　　“那你在哪儿下车？我打车来接你？”

　　“少爷，省点儿吧，这两天的伙食还是从我这儿蹭的呢。”

　　成川因为接连几次被逮到通宵打游戏，成绩没起色，被家里限制了零花钱。

　　“那你真要坐这趟车去终点站换乘啊？”

　　“就一个小时而已，我能清净一下。”

　　成川话多，要是一起乘公交走，他能一直在耳边嗡嗡嗡说个不停。

　　“你这话什么意思，嫌弃我？诶我说林或——”

　　声音直接被卡住，手机关机了。

　　林或从耳边拿下手机，公交车刚好靠站。

　　一个学生装束的男生从前门上来，手上一本印刷劣质的广告小册子挡住了脸，肩膀不停地抖动，好像在看什么好笑的故事。

　　路过前面同学面前的时候，那位长腿少年收了收脚。

　　没看路，没刷卡，司机竟然也没说什么，反正车上也没人，懒得说了吧。

　　那人径直走到林或旁边的位置挨着坐下，手上那本路边发的广告小册子一直没放下，由肩膀抽动的笑发展到低声抽笑然后到抑制不住的“嘻嘻嘻哈哈哈咦咦哈哈”的放声异笑。

　　刚还说能清净一下。

　　林或往他手上的小册子睃了一眼，看到广告册上他正看的那页上“笑话十则”四个大字，那人笑得躺坐在凳子上，翻了个页，“哈哈哈”继续看着。

　　林或盯着已经黑了屏的手机，懊恼今天没带耳机，还能堵堵声音。

　　旁边的人突然捅了捅林或的肩膀，笑出打鸣的声音，“咦嘿嘿……咦咦嘿咦咦……这个好笑这个好笑，你看这个。”

　　那人把小册子往他面前递了递，刚好隔绝住林或放在自己手机上的视线。

　　“哈哈哈咦咦咦嘻嘻咦……一个指南针咦咦在路上不停，不停地走，嘻嘻嘻，走着走着，哈哈哈咦嘿嘿，走着，发现，哎？咦嘿嘿……哎？我怎么，怎么找不着北啊？嘻嘻嘻嘻哈哈。”

　　“还有这个，这个，也好笑，这次，这次，我好好念给你听，咦咦嘻嘻嘻咦一个人去理发店，跟老板说，说，我赶时间，不要，不要太磨叽，修一下就好，老板说，就算我再快，咦嘻嘻嘻嘻嘻……再快我也不可能‘咻’一下就好，啊哈哈哈哈啊哈……”

　　对方在“咻”字上面给林或点了点，生怕他找不到这则笑话里的梗。

　　林或皱了皱眉，不太耐烦地扯了扯嘴角，虽然自己在校也算是开朗活泼广交人缘略逊色于成川的小交际草，但是旁边这位小朋友也太自来熟了。

　　往身边人的校服上看了一眼，红白相间，挺老式的校服配色，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没见过。

　　对方再次用肩膀捅了捅林或的肩膀，“还有这个，这个，从前，从前有只麋鹿，在森、森林里玩儿，不小心咦咦咦走丢了，于是他，于是他给好朋友长颈鹿打电话，‘喂，我迷路啦’，长颈鹿听了回答说，回答说，咦嘻嘻嘻嘻嘻，‘喂，我……我嘻嘻嘻嘻嘻咦嘻嘻嘻……我长颈，长颈鹿啦’，哈哈哈哈哈咦嘻嘻嘻，是不是，是不是很好笑，是不是很好笑？”对方又撞了撞林或的肩膀。

　　“嗯……还行吧。”林或随口应了应，出于礼貌本能的回应。

　　对方继续了几秒，笑声戛然停止，从小册子上露出脸来，疑惑地看了看林或。

　　前面的司机从后视镜里也往这边看了看。

　　如果车上满载，满车人的视线早该往旁边这小子身上凑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应了一句，身旁的这个小朋友反而消停了，翘着腿又随意翻了一下手上的册子。

　　林或偏头看着窗外。

　　“没劲，没人能懂我的快乐。”旁边男生情绪收放自如，此时兴趣索然扔了手上的册子，曲着腿，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脸，一声不吭地放着空。

　　林或转头去看了看他，这次看得仔细些了，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男孩儿，长得白皙，小寸头，胸口有校牌，但是磨损得厉害，看不太清了，校服穿得松松垮垮，袖子快长过了手掌，整个人都拢在里头，像是走的嘻哈派头。

　　意识到旁边有人在看自己，小男孩儿嗖地回过头来，注视着林或。

　　林或轻轻调整了一下视线角度，不让自己的注视太刻意，只微微偏了偏头，视线便落在了前排那个男生身上，耳机已经摘了，抬头在看液晶屏上面的报站，似乎是要下车了。
　　车慢慢减速停靠，前面的人和身边的男生同时起身。

　　此时林或的视线还停在前面，总觉得那人有些熟悉。

　　他觉得面熟的人很多，一起吃过饭的，打过球的，因为成川的原因一起约过游戏的，不过这个人，应该是近来见过的。

　　林或的“面熟”一般是指虽然记不起名字，但是总能回忆起在哪个场合见过或者是属于哪个班的等细碎信息，这个人倒是除了“面熟”，脑子里什么信息都没有。

　　余光里身边男生起身时，裤兜里有什么东西落了出来，掉在了他刚才落座的椅子上。

　　那两个人此时都在后门等着了，“面熟”男生站得挺拔，和校服没匹配的束腿运动裤露出一点脚踝，双脚稳着重心，正一圈一圈绕着耳机线。

　　他旁边的小男生一直站得不老实，整个身体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似的。

　　林或顺手捡起旁边凳子上那张黑色卡片，朝前面扬了扬，道：“小朋友，你东西丢了。”

　　两人回头。

　　“面熟”男生回得慢一拍，看了看林或。

　　“故意丢的，送给你了。”站在他旁边的失主冲林或龇牙一笑，倒是大方。

　　“我们不熟吧。”

　　“反正我也用不上，你就随便用用好了。”

　　车到站，开门，嘻哈小男生抓住车把手两步并作跳了下去，还不忘回头看林或一眼，像在炫耀自己的弹跳灵活度。

　　“面熟”男生自始至终没有朝旁边矮两头的男生那里看过一眼，下了车后便一左一右分道而行。

　　林或夹着那张黑色卡片看了看——百花齐放按摩馆，无限次使用金卡。

　　顿时一头黑线。

　　看模样也就是个初中生，现在的小朋友，收集的卡片也这么超前的么？

　　车上乘客只剩他一个人了，林或闭着眼睛假寐，脑子里想了什么也不怎么真切，有时候一片白，这之间出现颜妈和蔼神情，对他商量道：“颜藻平时总以你为榜样，要不，你试着好好学习，带着她名次也往前面冲一冲？”

　　看来要准备好好学习了。

　　晃晃悠悠好一阵，司机师傅一直安静开车，闭嘴不语，到了岔口等红灯的时候，才像是终于憋不住了似的，说：“现在这条道上的是加班的也不下班了，放学的也不回家了么？十几个站了，车上一个人也没拉着。”

　　林或一听，慢吞吞睁眼道：“师傅，天快黑了，你别骂我，我不是人么？”

　　“嘿嘿。”师傅一听，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林或，笑着说：“啊，同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用了个夸张手法，形容搭这条线的人少，都没人能说说话，听听吵闹声，挺寂寞的。”

　　林或不懂司机师傅的寂寞，闭嘴没说话。

　　“你跟刚才你那个同学吵架啦？”

　　“谁？”

　　“就刚坐在前排的高挑帅哥，腿一伸出来我都觉得能挡我面前了，下车的时候你不是还叫了他吗？他都没理你，是吵架了？要说你这称呼，我也不答应，一听就是还在干架中，要不怎么叫别人小朋友。”

　　什么跟什么啊。

　　“我叫的是刚才坐我旁边的小孩儿，他东西丢了。”

　　“嘿嘿同学，没想到你报复心还挺重，我刚才真是无心顺嘴说的，没骂你不是人的意思，也没故意编着空吓你，不过这条线我开很久了，熟得很，晚上末班车你知道几点吗？十一点，我来来回回开的次数，比你这辈子坐公交车的次数还多，你也吓不着我。”

　　林或郁闷地撑着头，如同不太懂刚才那个嘻哈小男生的笑点一样，不太懂司机师傅此时的冷幽默。

　　对方提了一下，林或不免又想起刚才那位“面熟”男生。

　　公交车摇摇晃晃，慢慢减速，快到了灯光辉明的中转站，林或拿了书包，起身过去，在后门站着等，位置就在面熟男生刚才停留的地方。

　　广播报站，车门打开，林或重心稳了稳。

　　走下去的一瞬间，记忆才一点点活了过来。

　　啊，想起来了。

　　林或抬头朝前面看了看。

　　三班体育课睡教室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