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江湖长》破楼

13、立秋

　　立秋。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近日信王时常邀你。”白玉堂坐在窗边的雕花软垫椅上，修长食指懒散起落着，片刻便翻过了半个书。

　　“最近朝堂事重，信王虽好高骛远，但非恶人，他既相邀，我不好不去。”展昭看了看白玉堂，伸手将他手里的书合上，轻轻按上他膝盖，“玉堂可是这几日在府中有些无聊？不若出去游玩几天，我记得你一直念着塞北的辽阔景色。”

　　白玉堂抬起头，仰视展昭的眼睛。“他虽非恶人，但不分是非。爷且问你，譬如盘龙寨，若其屠戮本族，腥风血雨，你待如何？可杀之否？”

　　展昭无奈轻叹了一口气：“玉堂，我们无证据。盘龙寨既招安于信王手下，若要正法，需得他们认罪伏诛。”

　　白玉堂静静看着展昭，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猫儿，你何时愿与我回江湖？”

　　这问题问的突然，与他们先前争论的话题也并不相关。但这气泡晃晃悠悠地顶撞着每件事情的底端，无休止地向上冒，期待着冲出喉咙，破碎在对面蓝衣少年的温柔指尖。

　　带着小小雀跃翻涌着，却只来得及看见展昭黑色的眼眸。

　　对话最后结束在何处，是展昭的“玉堂，这件事过几日再谈好吗”；还是白玉堂起身留下的那句“展昭，爷觉得可杀”。

　　记不清了。

　　但都不是两人想给的答案。

　　空气浮躁，阳光的气息流淌在七月的暑光中，荡过山门、寨旗和围墙，躁动不安。寨子里站着一群人拿刀持棍，为首的寨主手持双刀，眼窝深陷，一条显眼的疤痕横跨过眉骨。

　　他脸上挂着笑意。“白五爷不辞辛苦前来，这是有何指教？”

　　白玉堂长身而立，一贯冷冽的玉面阎罗。

　　他向来不是个爱说废话的人。

　　何况杀人的刀已握在手中。

　　阴沉男子声音中带着几分假意惊诧 ，“五爷这是想端了我这小寨子？也难怪，五爷贵人事多，大概还未听说，前几日本寨已归顺了朝廷，现居信王门下，纵是五爷拿江湖规矩上门，恐怕也动不得我。”

　　白玉堂仿若未闻，刀锋在左衣袖上轻轻一抹，慢慢抬起头。

　　“爷的刀久不饮血，”他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只是在说今日的蝉鸣浮光一如往常。“今日不割下你的头，绝不归鞘。”

　　寨主目光逐渐冷了下来，他收了浮泛的假笑，厉声喝道：“竖子小儿，莫要太狂妄自大！你既如此不知好歹，今天就是名动江湖的锦毛鼠的死期！”他大手一挥，底下人前赴后继地冲了上去，数道寒光迎面向白玉堂劈去，刀锋尖锐急啸，迫切地渴望着饮上少年人的血。

　　“展大人真是知情识趣的人，来来来，再饮一杯，展大人为人我一向钦佩……”

　　王爷府，琼浆宴，展昭笑着接过了信王递来的酒杯，与周围的同僚盈盈相谈。

　　白玉堂横刀而过，鲜红的血溅在他脚下的泥土中，惨烈的声音惊暗了人眸。白衣如谪仙，落刀如修罗。

　　展昭身上萦绕着桃花香与上好的宫廷酒，剑眉星目染了酒气，变得缠绵温软了许多，恰似风月人间的清欢客，那般讨人喜欢。

　　“上，都给我上……”

　　“给展大人满上，让我再敬展大人一杯……”

　　“白玉堂，你去死吧——！”

　　“展大人一表人才，不知将来是哪家少女之福啊……”

　　嗤的一声，刀锋划破衣料。白衣连破裂的声音都藏着万古荒野的化雪声。

　　“展大人，展大人……”宴会之外的呼声似远似近，飘进荷花塘，又散在丝竹声中。

　　白玉堂一身血污，缓缓地迈过一地尸体，站在对面寨主面前。“岭南道七十二条人命，五千两官银，屠村烧城，罪一。”

　　“……展大人客气了，包公清正廉洁，论胆识论品行都合当此任，本王亦有此意。不日包公寿辰，皇上面前小王定当全力支持……”

　　“设计陷害三大前辈，残杀长湖门派百余人，引江湖动荡腥风血雨，却招安寻求朝廷庇佑，罪二。”

　　“……展大人想要清查盘龙寨，这实在让小王有些为难，眼下无凭无据，如何证明盘龙寨与外族勾结？妄自冤枉了别人，岂非让百姓对朝廷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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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的刀几乎同时出手。激鸣震荡之力阵阵围绕在身边。男人阴冷一笑，忽的反手抽刀，刀柄与刀身分离，一柄细剑猝不及防刺向白玉堂。

　　刀中藏剑。

　　剑锋刺入胸口，白衣被血染红。白玉堂握住剑身，那红从手心蜿蜒而出。他恶声恶气地笑了笑，血从伤口流出来，活似汇聚在地狱的细流。“内外联手谋划反动，待毁亲灭族再推到展昭身上，替你们做替死鬼，罪三。”

　　“白护卫江湖习气太重，毕竟如今在朝为官，做事还是得谨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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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蠢猫要走规矩，要你认罪伏法，爷可从来不走规矩，爷只要你死。”

　　少年人素来狠辣决绝，对人对己都不留余地。

　　“王爷！”

　　“展大人！”

　　开封府的衙役和王爷府的仆从几乎同时跑了进来。

　　“盘龙寨被，被端了……”

　　“白护卫不见了。”

　　两件事情合在一起，无端描述着故事的原委。

　　展昭心猛地一缩。

　　——

　　一片血腥里，不见白玉堂。

　　展昭和众人赶去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碧青紫髯的男子坐在那里，手里七宝刀支在地上，脚下踩着一伤患，待看见来人，遥遥冲着展昭一拱手。“展贤弟。”

　　展昭稳住心神，伸手回礼道，“欧阳兄，你怎么在这里？”

　　欧阳春乐呵呵抬起脚，伸手递过一叠带血的厚纸来。“我与江寨主聊了一会，江寨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愧悔不已，已然签字伏法，既受朝廷招安，就交由开封府发落。”

　　同来的朝廷中人虽不涉江湖，但与南侠齐名的北侠紫髯伯的名号还是有所耳闻，心中多少有几分忌惮，只恭敬同他一抱拳，“久仰北侠大名——敢问北侠怎知盘龙寨有异心。”

　　欧阳春捻了捻胡须，从地上抽起自己的七宝刀，“我受长湖庄主临终所托，一路查到这里，正巧遇到罢了。”

　　正巧遇到寨主谋逆，还是正巧遇见盘龙寨被屠，耐人寻味的悠长不明。

　　寨主狼狈地倒在一块大石上，浑身筋脉已废，眼睛也被人刺瞎，显然已是个废人。王爷府的统领看完了罪状书，犹豫了一下，俯身问道：“江寨主，通敌叛国，勾结外贼可是死罪，你可认？”

　　江寨主踉跄着向前扑倒在地上，声音里都是惊恐：“我认，我认……”

　　所述真相，与纸上不差分毫。

　　统领沉默片刻，站起身，朝展昭抱了抱拳，“既如此，此人理应交由开封府处置，待我回去自会通禀王爷。此番实是我们王爷认人不明，幸有欧阳前辈收灭叛贼，阻止大祸酿成，王爷心中有数，必然感激不尽。”那统领顿了顿，又抬眼看向欧阳春。“只是北侠素来慈悲，屠寨杀人，是否有违仁义本性。”

　　“仁义若为规矩所缚，不过助纣为虐罢了。”年长的男人淡然不动，声音郑重。“盘龙寨为非作歹数年，此次得剿，死无一辜。”

　　那统领思忖片刻，长揖一礼，押着盘龙寨伤惨众多的余党回了城。

　　人马散去，尘土落定，展昭忽的行了一大礼。“多谢欧阳兄。”

　　“哦？贤弟谢我什么?”欧阳春明知故问道。

　　“挑筋脉，刺双眼，玉堂行径。”展昭低头拱手。“烦请欧阳兄告知愚弟，玉堂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韩兄弟与我同行，已带五弟回了陷空岛。前后两刀，贯穿腰腹，只是还能嘟哝着不重复地骂某只猫，五弟也实在有本事。”

　　展昭只觉得那耗子拿刀在他心上也狠狠划了一道，疼得鲜血淋漓。“我去找他。”说话间他转身急着离开。

　　“不必了，五弟走的时候还有意识，说了不愿见你。”

　　欧阳春看着展昭僵住的背影，有几分和白玉堂倔强挺直的身影相交融。白衣少年身上滴着血，刀撑着地面，头轻轻搁在手背上。孤寂，静美，又清冷易逝。

　　“今日五弟问我，如何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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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大哥，”白玉堂歪着头，目光有些茫然，沉甸甸又轻飘飘。“你说如何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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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爪牙盘踞着磨牙吮血，如何连根拔起？

　　奸佞乱贼叛敌一个又一个，怎么就除不完？

　　展昭有多少个？方守得住百年安稳无忧？

　　冲霄楼有多少座？葬得下几个锦毛鼠白玉堂？

　　展昭忽的忆起，某日他下朝回到开封府，刚巧看到那人坐着与包大人闲谈。包拯祥和地讲些什么，白玉堂安静而专注地听着，流云料子静悄悄的，茶盏中的水雾缓缓上升又散开，染得满室都是温暖惬意的味道。

　　“在朝为官，在野为侠，官与侠，原都是为了维护天下安稳，两心若同，并无区别。”

　　白玉堂撇了撇嘴，像个小孩子。“既无区别，那猫为何不愿随我回江湖？”

　　包拯笑了，“展护卫怎会不愿与你回江湖呢，展护卫最期盼的便是与你一同回江湖了吧。他暂时不走，想必是等一个国安罢了。”

　　展昭长身静立。他知那人不过心里憋气，这些年骂他贪慕功名的人不少，可即便再生气之时，白玉堂也从未说过他入朝为官的半句坏话。

　　他总是这样，明明生他的气，却还为他拦难挡祸，命都一掷。

　　“五弟心性坦荡，聪明特达，只是这问题，还是要展贤弟来答。”欧阳春心思明镜，点拨一二便不必再言，摸着胡髯继续打理自己的宝刀。

　　展昭自怀中取出一封包大人盖了章属了名的信，信封上的日期正是包拯寿辰那一天。纸边平平整整地压着，等着给打开它的少年一个惊喜。展昭垂眼，用指尖摩挲着光洁的信面，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低低地缓声道：“展某原想让你开心的，可是却又惹你生气了。”

　　他小心将信重又放回怀中，远眺着风过天清。

　　他迫切的想见到白玉堂。带着他的答案，带着塞北的辽阔景色，和整个浩瀚江湖的好风光。

　　这次你一定要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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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恭贺南侠和五爷回江湖！
叫展爷比叫展护卫顺口多了。
最后想多说两句。
百姓安乐，盛世太平，国安不是一辈人便可成就的，是无数侠义之士前赴后继努力的。
白玉堂努力了，展昭努力了。
一千年后这盛世太平，换我辈与君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