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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清醒时分,敏月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公寓里的铜床上。
      银白色的蚕丝被踢开了一半,她雪白的膀子暴露在空气里,上面还有淡淡的礼服肩带勒出的红痕。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入秋,天气寒凉。
      用手一摸,英格兰棉质的枕巾湿了大半。
      都什么年月了,这样的梦怎么还是跋山涉水、迢迢千里地从姑苏城里跑来寻她?它和爹爹快
      要病死的梦一起每日每夜地折磨着她。若说另外一个是剧毒的砒霜,那这样的梦就是最甜蜜的桂花酿,这样毫不相干的两者,却偏偏要掺在一起,还要叫她一口饮下。
      敏月苦笑一声,抬起胳膊环抱着自己。
      那人那双如水的杏眼,大概到死都会在她心里了。

      八年前,初见许沛之那一刻,敏月只觉得像一颗小石子落在心里,惊起了一池的堂皇。
      芳菲四月,早晨的天气还是晴好的。中午放学后敏月便朝着白娟家的方向走去,她手里正握着吴妈给她的图样,约好了要向白娟请教。
      可刚到路口,便发现白剌剌的天光开始暗淡,周围的空气好似那宣纸上的笔墨由淡变浓。敏月敏锐地抬头看天,心下一沉:只见那大片的翻滚的墨云从南北两侧相迎合,强烈的日光被缩成了一条缝隙。眼见那墨云几乎要把最后一丝天光都遮蔽,敏月赶忙撑起油纸伞,侧过身要往回走。
      转身瞬间,一个英挺的身影撞进眸子里。
      那少年站在徐伯的糕饼铺前仰着头看着牌匾,时而又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纸张不知在比对着什么。可能是手上的力度过大,从敏月的角度看,那黄皮纸被捏皱得不成样。
      可那样的一双眼睛,敏月长这么大,却从未见过。
      明明是一对水汪汪的杏眼,应像溪谷里灼灼开放的桃花一般多情。可眼珠却像琥珀一样纯粹明澈,浅褐色的骨碌碌的,不知为何让敏月想起白娟给她看过的西洋画报里憨态可掬的大狗。那双眼此刻噙满了焦急的火花,少年咬着自己厚厚的下唇,紧缩的眉头让敏月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抓紧了。
      这样一个眉眼如画的人,两手空空茫茫然地站在老街上。风吹了树枝砸在他身上,他也不知道躲一躲。一双大大的杏眼,只是盯着那牌匾,又盯着那老街,四处张望。
      敏月顿了顿,头顶上方忽然闷雷大作。重重的雷声像是鼓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怂恿。
      于是她撑着油纸伞,转变了方向,坚定地朝那少年走去。
      “这位公子”,敏月看着那双让她陷落的眼,控制不住砰砰地加快跳动的心脏,“天要下雨了,先去躲一躲吧。”那少年长得很高,敏月已不算矮,却只能到他的脖颈处。她一面说着一面及赶忙慌地把油纸伞举到俩人中间。为了遮住那少年,她把手臂伸到了最直。
      “我——”那少年显然没料到忽然走到面前的人,一时愣了愣,那双眼瞪大了,像一对铜铃。“我在找我家。”他说这话的时候把头低下来,敏月恰好能看见那耷拉的嘴角,还有那双眼里的失望,像落下的月亮。
      纯粹得像毛手毛脚的孩子。敏月甚至忍不住想去给他顺一顺毛。
      “这姑苏城的暴雨可不是好惹的”,于是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柔,好像在哄一个娃娃,“咱们先去躲雨,然后再去找家,好不好?
      “去——去哪儿?”少年猛地抬起头来,眼里一片柔软的不知所措。此时又是一记闷雷,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上砸下来。敏月的一颗心提起来,一瞬间便不管不顾地用没撑伞的手拉住那少年的手腕往老庙的方向拔腿跑,边跑边提高声量,那甜美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先跟我走吧!”
      他们奔跑的方向是迎着风的。冰凉的雨点在风的纵容下拼命往伞里钻,粘在敏月滚烫的脸上。而身后的人,却意料之外地顺从。他没一会儿就跑到敏月身边,握住她手中的伞柄,在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来吧。”
      那热气就那样洒在耳后,好像久久也消散不去。敏月觉得自己的脸和耳朵都是滚烫的,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因为跑的,还是身侧的那个人。
      俩人也算幸运。脚步双双迈过老庙的门槛,屋外便忽然狂风肆虐。刚才豆大的雨点连成了一张冒着白雾、纵横于天地间的水帘。天光、屋瓦、青檐,一切都模糊得失去形状。冰冷的雨水落在青石板上,却像是滚烫的热水,升腾起一片白气。
      拉紧的那只手,在跨进庙的那瞬间便被敏月放开了。俩人一时无话。敏月往庙里走了一点,检查自己衣裙被打湿的情况。她今天穿的是日常的学生装束,一条天蓝布的旗袍,配一双小巧的黑皮鞋。旗袍的裙角和后背都湿了,但这布料算厚,倒也不碍事。只是那双小皮鞋泡了水,鞋边的胶就开了,怕是再也穿不了了。敏月不由得在心里叹气。
      “可惜你这双皮鞋了,皮被泡坏,就算是修补,也穿不了了”,还是那样低低的声音,却莫名透着一种清朗气。敏月抬起头来。那少年本是盯着她的鞋看,感受到她的注视后,便也迎上那目光。
      黑发红唇,厚厚的嘴唇轻轻地向上弯起。高挺的鼻梁像是上好的象白玉石精雕细琢而成。那双眼似平静的潭水,粼粼地闪着温柔的光芒。
      敏月才注意到,眼前这人穿着西洋式的白衬衣,配着黑色的西裤,款式简洁却很新颖,是她在画报上也没见过的式样。衬衣已湿了大半,头上的乌发也因沾水耷拉下来。明明是这样的狼狈相,周身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雍容矜贵气。
      仿佛刚才的孩子气和大狗只是须臾之间的错觉。那样的无助和失望是那样明晃晃的,像是眼睛里打碎了一地的水晶。拉一拉袖子就能跟着走,戳一戳酒窝就能骗回家。眼前这样的矜贵公子虽然依然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但平静又自如的神色像是一道铜墙铁壁,让敏月觉得这人就该活在画报里雅致的府邸,自己没有缝隙挤进去。
      “这里是座废弃的老庙,虽然没什么人来,但离镇上的人家很近。”敏月受不了那人的眼光,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等会儿雨停了,问路和打听都方便。”
      她的声音冷冷的平平的,像老庙里同样被废弃的青铜钟,带着清冷的疏离。
      那少年低头咯咯地笑了几声,随机又低着头看她,毫不在意刚才语气的变化。“今天多亏你了”,那低哑的声音像有一种天生的魔力,让人忍不住被吸引着听,“我叫许沛之,不知姑娘芳名。
      敏月在心里把这名字反复念了几遍。她抬起头来,垂落的鬓发挂在脸颊,为那张本就清丽的脸平添了不少柔情。她有点不好意思,把声音放轻,小声地道出自己名字,“章敏月”,而复又补充道:“敏捷的敏,明月的月。”
      “敏月”,那低音反复地念了几遍,嘴上噙着的笑却更浓了些,那样的弧度配着那双多情的眼,让敏月一时分不清是在品味还是在嘲弄。
      “真好听的名字。”
      眼前的人笑得甜蜜又坦荡,一口整齐的白牙露出来,嘴角的酒窝也若隐若现。敏月的脸有些红了。看着许沛之那样坦荡的神色,又比着自己的扭捏之态,气得在心里又咬牙又跺脚。
      “你——你家可有什么标志?”
      许沛之看着她脸红红的、一双眼瞪得老大,嘴也撅得翘起来。明明是一句平常的话,可眼前的人分明是气着了。那样清丽柔和的脸上添了这样一种神态,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他心里生出一种怜惜。
      “我从上海第一次回来”,他把两手一摊,“我爹和我五姨娘——”,说到这里,许沛之的脸上闪过一丝讥讽。敏月从那眼里看见一种倔强的疏离,不由得惊讶。“他们先回去了,让我和佩叔在车站等着。后来不知怎的我们走丢了”,许沛之看着敏月笑,“然后就遇见你了。”
      敏月侧过脸不去看许沛之的神色。她在心里不由得叹气,那人怎么能一面那么坦荡一面笑得那样祸国殃民。
      忽然,纷乱的思绪被提出了一根线,敏月循着那线摸索,“姓许?上海?”这些碎片拼成了一个光耀的图案,她想起了什么,突然把脸转过去:“你爹是不是许兴荣老爷?”
      许沛之被她唐突的反应唬得愣了一下,那双杏眼里满是讶异之色,像遗落人间的碎星星。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对,我父亲叫许兴荣。”
      敏月算是明白许沛之这身雍容矜贵气是从哪来的了。许家,是这姑苏城里最尊贵大族。她爹爹早年替许兴荣拉过车,后来这位当时还年富力强的老爷跑去大上海闯荡,商海浮沉,最终称霸商界。眼前这唇红齿白的少年,便是街坊们口口相传的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许家小少爷。
      果不其然。敏月叹了一口气,这小小的姑苏城怎么养得出这样一个许沛之。
      “你家我知道”,敏月看着许沛之的眼睛,她感觉自己的声音不再发抖,“等雨停了,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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