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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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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小时的车程,虽然不至于坐的人头昏脑涨,但是在这样一个二氧化碳的排出远超于吸收的拥挤空间内,她的感受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好在火车没有晚点,在两点半准时到达了南京,她一路小心避开过道里坐满了的人,头上的帽子差点都被挤掉下来,最后索性摘下来抓在手里。
终于还是顺利下了车,南京的天气和上海差不多,乍从空调车厢里出来,还是觉得冷飕飕的,但是空气却是好了不止一个等级。又折腾了一番,坐地铁到了另一个站,然后终于成功买到了回家的汽车票。车票是四点半的,她坐在候车厅的椅子上等检票,忽然心血来潮拿起手机对着车站内的拥挤人潮拍了张照发给他。
他们是前两天才加的微信,最让她惊讶的是,他竟然没用过微信,甚至听她说要加微信的时候他还一脸疑惑地问她微信是什么。他用惯了MSN、Skype,又刚回国没多久,所以对国内的社交软件不了解。
她自告奋勇地帮他下载,然后又教他怎么用,着重介绍了微信除聊天外最主要的功能之一:发红包,她尤为强调:“这个你一定要会,这关系到我以后逢年过节的福利问题。”
他被她的理直气壮弄得哭笑不得,“我把副卡给你不是更直接?”
上次陪叶清逛完街第二天她就把卡还给他了,说什么要保持现代女性的独立精神,不能沦为男人的附庸。
说那么多大道理,不过是不想花他的钱。
“这怎么能一样,红包是心意,节日的时候发个红包,说明你心里牵挂着我不是吗?”她笑眯眯的解释。
他不置可否,试着给她发红包,输了个数字进去却被提示红包金额不能超过200,不由觉得好笑:“还有限额,夏成蹊,我的心意和牵挂最多只值200?”
“心意无大小,礼轻情意重,你懂不懂啊?”
……
他很快就来了回复——
宋美人:到南京了?
小蹊:对啊,在等汽车检票。
宋美人:嗯,路上小心,到家记得打电话。
小蹊:哦,你千万要记得好好照顾我的小兔子啊
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他的信息,她猜他大概在忙,车站的广播已经在提醒她坐的班车开始检票了,她连忙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拖着箱子去检票口排队。等上了车,才收到他的回复。
宋月:在开会,刚才轮到我发言
宋月:放心,我没有吃兔子的习惯
小蹊:……
小蹊:你开会还玩手机?
宋月:我是老板
无语.......
她不再打扰他,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会儿,上大学这几年,每次过年回家她的心情都不会太好,这好像是第一次,她能这样轻松。
这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心里放着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不同于小时候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深切依赖,这种感觉,更像是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虽然走不出夜色的迷障,但是有个人一直陪在身边,不论多么迷茫,心中总有等待黎明到来的希望。
到站已经五点半了,天色已经透黑,她打了个出租车。
小县城的好处就是不管到哪都很近,她家离车站不远,三公里以内,起步价就能搞定的距离。但人流、客流的短缺,起步价的低廉,促使这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人群在艰难的处境中另辟蹊径,夹缝生存,于是产生了随口叫价的特殊经营模式,这样的模式在中国无数个类似的小县城里遍地开花。
大城市森严的规矩和框架还有边界意识在小县城里被弱化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
天色已晚,她无心和人计较,接受了司机十五块钱的叫价。
是一个比较老的小区了,还是九十年代年的房子,爷爷奶奶买这房子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当年是买来给他们的儿子做婚房的,老两口却没住过几天。
她拖着重重的箱子爬到四楼,刚打开门就听到屋内传来哗啦啦的熟悉声音,伴随着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她握着钥匙的手僵了僵。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几乎从小听到大,就是隔着门她也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推开门,果然看到客厅里四个中年男人围坐在一张麻将机旁,听到声音都往门口看了过来。
“呦,老夏,是你闺女回来了啊。”
背对着门口的人此时也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随口说了句:“回来了啊。”又回过头去摸牌:“三万。”
她嗯了一声,一眼不发地拖了箱子进自己的房间。
已经大半年没有回来了,房间桌子椅子上都落了不少灰尘,她把床上卷成团的棉被打开来铺好,又从柜子里拿了干净的四件套出来换上。等做好这一切,她才往床上一躺,一天的舟车劳顿,此时放松下来才终于感觉到了疲惫,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动也不想动。肚子却很不知趣地响了起来,这才想起来已经七八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她爬起来去翻自己的行李箱,箱子里有两盒还没开封的巧克力。
这还是宋月给她买的。
他不赞成她吃太多这种东西,因为她说火车上的饭太难吃,自己每次坐火车回家都宁愿吃泡面,他才大发慈悲地给她买了巧克力,让她带在路上吃。他大概是觉得巧克力到底是比泡面健康些吧。
她含了一颗巧克力在嘴里,巧克力慢慢融化,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她忽然想起来还没和他报平安,连忙拿出手机,怕他还在忙,所以就给他发了条微信。
小蹊:平安,勿念!
她刚放下手机,电话就来了。
“到家了?”
她躺在床上,轻声回答他的问题,“嗯,早就到了。”
“吃饭了吗?”
他清清淡淡的嗓音传了过来,温情好听,房门外打牌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她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心酸,连着鼻子也酸了起来,却强忍着不让他察觉,装着欢快的样子:“吃过了,一回家就吃饭,我爸做了一桌子好菜呢。”
他似乎心情不错,又低声笑着问了句:“都吃了什么好菜?”
“很多啊……唉,你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没有,马上还有个会。”
“这样啊,那你晚上吃的什么?”这个时候开会,估计今天不到十点是不可能下班了,她不由有些心疼。
“公司订的工作餐”。他顿了顿,又说:“当然,跟你吃的爱心大餐肯定没法比。”
又说了两句,他大概是开会时间到了,这才挂了电话。
她坐在床上,许久才收拾好心情,正准备出门去买点吃的,忽然有人敲了她的房门。她忽然发现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了下来。
一打开门就见父亲站在门口,笑着冲她说:“你刚回来,还没吃饭吧?走,爸带你出去吃饭。”
她看了看父亲笑容满面的脸,大概是赢钱了,心情很好,看她桌上还摆着巧克力便说:“吃这些零食怎么能吃饱呢,快换衣服,小区外面刚开了一家新馆子,味道很不错。”
她的确饿了,于是套了个外套就跟着他出了门。
小区年久失修,楼梯里的灯早就坏了,黑漆漆的很不好走,她拿出手机当手电筒用,父亲走在前面,小心地靠墙往下走,时不时回头跟她说哪截楼梯不好走,让她小心。
这样难得的温情和安静,让她有些有些心神恍惚起来,手机微弱的灯光下,父亲弓着身子往下走,高大的身子在楼梯上投下清晰的身影,她仿佛看到自己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夜间归来,她总是撒娇不肯自己爬楼梯,他每每惯着自己的任性,背着她一步步往上爬,短短的四层楼的距离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很长,总要走许久,直到她在他的背上沉沉睡去,才能到家。
新开的馆子味道果然很好,因为离南京城近,他们这儿的饮食和金陵菜系一脉相承,鲜香酥嫩,口味偏咸。她这两年回家少,在上海呆久了,连口味也被带偏了,如今吃着老家的菜竟然有些不习惯。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和宋美人一起吃饭,他那人吃东西的喜好和他的性格简直如出一辙,总是清清淡淡的,太咸的不吃,太辣的不吃,太油的不吃,就连上海人刻入骨子里的嗜甜特性,也没有体现在他身上。
她饭菜吃的不多,倒是把一大碗赤豆元宵吃光了,她打小就喜欢喝这个。以前读书的时候学校外面就有一家卖这个的,用透明的塑料杯子装好,一块钱一杯,她经常放学回家的时候买一杯,边走边喝。
父亲见了便说她:“多吃点饭,总是吃这些能有什么营养?”
大概是吃饱了,连着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吐吐舌头,“我吃饱了。”
他摇摇头,只能随她去。
回去的时候,他忽然问起她在学校有没有交男朋友。
她有些惊讶他竟然会主动问他这些,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还没有。”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一个男朋友了。”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我有个朋友,他儿子跟你年纪差不多,以前还是跟你一个高中的,不过比你高两届,现在自己创业开公司。这阵子你在家也没事,要不找个时间去见个面?”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她很意外地看着他,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忽然关心起她的恋爱问题了。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关心她的私生活了,甚至她读高中时候,他连她的学习成绩都不怎么过问。
“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还是等毕业了找到工作再说吧。”她低着头慢慢往前走,一下下数着地上的砖块。
“唉,谈恋爱也不耽误毕业找工作啊,而且那人爷爷退休前是政府部门领导,你要是真和他成了,以后毕业了回来进机关单位肯定很方便。”
一路上他都在和她说那男生条件怎么怎么好,家里怎么怎么有钱,她忽然间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她来了,多半是看上男方家里的钱了。
她实在觉得可笑,他的父亲,挥霍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甚至连奶奶留给她的,预备给她上大学用的几万块钱,都在她死后被他骗出去花光用尽,如今,竟然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了吗?他是不是觉得,她的婚姻也是可以当做交易的商品?
他到底把她置于何地?把她一生的幸福置于何地?
一直到家,他还在劝她有空去和人家男生见个面,她冷着脸看了看他,丢下一句话就进了自己房间。
“我毕业后不准备回老家工作,更不会找本地的人结婚,你要是希望我在家好好过个年,这件事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她怎么会找当地的人恋爱结婚。
她永远忘不了当初刚上高一,有个男生很喜欢他,甚至追到她家里来,她烦不胜烦赶他不走,结果却被刚要出门的父亲迎面撞上。她直接让他把人赶走,自己就进了屋内。
过了几天,她却无意间从那男生的口中听说,父亲问他借了一千块钱。那是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
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带过任何同学回家来玩过,不论是同性还是异性,她都刻意保持距离。性格开朗,却与谁都不亲近,所以一直到高中毕业,班里三四十个同学,没有一个是和她玩得好的。
不是不怕孤单,也不是故作高冷,只是害怕再体会到那样无地自容的感觉,所有的自尊和骄傲都被碾碎,那感觉就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丟在大街上,连起身离开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