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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相思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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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驾车一路往东南去,等到晴天逐渐转阴,时遇大雨,就表明已经进入了万侯城的地界。
传闻周朝灭亡以后,周朝一干王室贵族流落到此,见复国无望,不愿受亡国之辱,便一同自尽殉国。
百姓为了纪念他们宁死不屈、忠贞爱国的气节,将此地命名为“万侯城”。
后来,万侯城归巨鹿仙府,由贺家管辖,贺家又在万侯城中建了一座阁楼,是为“剑冢”,大凡是贺家子弟逝世以后,他们的佩剑就会祭在这剑冢之中。
城下埋着王侯将相的尸骨,城上又祭着无数失去主人的剑灵,这一上一下致使万侯城阴气极盛,常年阴雨连绵。
郑大身穿蓑衣,顶着风雨,将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一家小酒馆前。
小酒馆建在了一个水亭当中,四面不设墙壁,只是用竹帘稍作格挡。
此时正是迎客之际,因此竹帘都卷了起来,可见里头陈放着十几张桌椅,柜台旁立着一口大酒缸。
谢玄度远远一闻就闻出来了:“是解千愁。”
丹丘“醉蓬莱”,巨鹿“解千愁”,花间“花下眠”,并称为酒中三绝。
谢玄度问郑大:“张人凤在这里喝酒么?我还以为会出什么大事,他倒是够自在。”
“如果他那样也算喝酒的话。”郑大冷嘲热讽,没直接回答,又给谢玄度递了一把墨纸伞,道,“谢公子请。”
谢玄度跳下马车,不过撑个纸伞的工夫,一旁道路上便有一队仙门弟子驾马而来,马蹄踏碎雨幕,杂乱又疾快。
他们穿着苍青色的湖纱道袍,袍上绣着青竹叶,腰间配信符,一面“扶身正大”四字,一面是金镶玉竹的族徽,一个赛一个的威风。
全是贺家的嫡传弟子,而且都是极年轻的少年郎。
谢玄度远远一打量,其中有个熟面孔,竟是当日在龙岗遇见的小友贺沧行,谢玄度忙用墨纸伞往下一遮,遮住自己的面容。
不过这些贺家弟子直奔酒馆而来,也没注意旁的,下了马就进到酒馆中。
这馆子地方本就不算大,这么多人一齐进去,登时就显得拥挤起来。
谢玄度和郑大对视一眼,默不作声,悄悄跟他们身后。
那刚进来的贺家弟子,有一个为首的,气汹汹地说道:“万侯城是我们剑宗的地盘,这里的事情用不着你们阵宗的弟子插手。至于张人凤,我们会负责看管,你们阵宗的都回本家去罢!”
阵宗的弟子也有五六个,很是不服。
“明明是我们阵宗先找到的人!你们剑宗这时候过来抢功,好不要脸!”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人是在万侯城找到的,本来就归我们剑宗管。何况,就算真抢你的,那又怎样?”
“你们敢!”阵宗弟子愤愤不平。
他们双方瞪视着,半拔出剑来,用肩膀顶肩膀,用口水打口水,骂骂咧咧,指指点点,真是好不热闹。
巨鹿贺家一直主修阵法,但也有人修剑,久而久之就衍变出“阵宗”与“剑宗”两大流派。
本来,阵宗才是贺家的正统流派,但这些年剑宗日益势强,门下子弟众多,便不再甘心屈居于阵宗之下。
两派时有摩擦,谢玄度是知道的,但不论是剑宗还是阵宗,大家说到底都是同门师兄弟,倘若真要打打杀杀,顶头的师父们都不会同意,知道了必定重重处罚。
可眼前这场景又怎的回事?看架势,恨不能互相撅了对方祖坟一样。
“打啊……”
一道低沉不清的声音从竹帘后传来,很快,小酒馆的伙计就卷起竹帘,竹帘后是一处僻静的雅座。
张人凤半仰在榻上,懒散地靠在软枕当中,人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一手杵着脑袋,一手拎着一只玉酒瓶。
罩在他身上的那件黑袍大敞着,已褪到臂弯处,里头那一袭白衫子也松松散散的,黑发尚束在冠中,只额前几绺发丝凌乱地垂落下来,怎么瞧都是一副慵懒的仪态。
他肌肤冷白,凤目迷离,脸颊却醉得轻红,人足够俊美,就连醉也醉出了一种风情。
张人凤笑着,灌了半瓶酒入喉,说话吐字都含混起来:“比试比试,让本境主看看,是阵宗厉害,还是剑宗厉害……”
笑容里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意。
一旁郑大也笑眯眯地跟着拱火:“是啊,小人早就听说巨鹿贺家的布阵之术玄妙得很,不知道今日可有幸一睹各位仙长的风采!”
郑大穿着普通,长得也不起眼,众人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是个寻常百姓。
但再寻常的百姓也该瞧得出,眼下这局面,是剑宗人多势众,占了上风。
可郑大偏偏去称赞阵宗的弟子,将他们捧得高高的,让势强的剑宗弟子心有不服,又让势弱的阵宗弟子不会轻易低头。
如此一来,不打个你死我活才怪。
被郑大的话一激,剑宗的弟子果真先沉不住气,喝道:“什么玄妙,都是放屁!你们阵宗的走还是不走!”
“你敢说贺家的阵法是放屁?!这话我一定如实禀告给家主去,让他老人家听听,你们剑宗的连祖宗都不认了,不如趁早赶出巨鹿去,免得污了贺家门楣。”
“只会背后告状的小鬼,缩头乌龟!看我不一剑砍了你的头!”
“来啊!看谁先杀谁!”
贺沧行默默从后方走上前去,第一个亮出剑来,指向阵宗的师兄弟:“现在,都给我滚开,否则别怪我的剑不认人。”
“沧行师兄,你都看到了,平常他们阵宗的就是这般瞧不起人的,今天非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不可!”
“好哇,谁怕谁!打就打!”
剑拔弩张间,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唯唯诺诺地说了一声:“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不至于为这事伤和气。家主只是吩咐咱们看住张境主的行踪,又不是什么大功,何必抢来抢去的?各位师兄不如坐下来,一同喝杯酒。”
郑大微微一笑,低道:“原来还有个明事理的。”
谢玄度都不必看人,一听声音,就知说话的是那位脾性温文的小友贺惊鹊。
“师弟,你怎在这里?”贺沧行没想到贺惊鹊也在此,眉头拧了拧,就这么盯了他一会儿,终是说,“你过来,以后都听我的,别跟这些阵宗的到处乱混。”
其余阵宗弟子气得要命:“惊鹊小师弟本来就是我们阵宗的,自然跟我们站在一起。你想抢人?门儿都没有!”
剑宗中有人骂:“谁稀罕这个废物?来了也是累赘,我们剑宗不收。”
“还有你,贺惊鹊,你方才说什么屁话!不必抢来抢去的?好啊,既然你们阵宗的那么清高,赶紧走好了,一直赖在这里,不就是想立功么,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没的让大伙儿瞧不起!”
“人是我们阵宗找到的,凭什么让!”
“就凭我这把剑!”
“就你那把破剑?!要不是有阵宗撑着,只怕你们那点子微末剑法,到了花间谢氏跟前,连给他们的外门弟子提鞋都不配!”
郑大一本正经地看向身边的谢玄度,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说:“哦,这倒是。公子,小的早就听说花间谢氏的剑法举世无双,天下剑修都要以他们为尊。”
谢玄度急了:“你少说两句!”
阵宗弟子听到有人附和,得意地哈哈大笑:“是啊,少说两句,以免戳破他们剑宗的吹出的牛皮!”
剑宗那些弟子一下涨红了脸:“你说什么!”
贺沧行眼睛黑沉沉的,咬着牙,低声道:“都放下剑,谁也不准动兵器。”
“沧行?”
说着,贺沧行率先收了剑,然后三步并两步跨上前,揪住那名一直在冷嘲热讽的阵宗弟子,朝他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一时间,鲜血横溅,牙都飞出两颗。
阵宗弟子大惊:“你敢动手打人?!”
说话间,两名阵宗弟子就冲贺沧行扑过去,便要还手。
这边剑宗的也领悟到贺沧行那句话的意思,收了剑,只赤手空拳地上去干仗。
这火药桶一点即炸,满堂弟子都动起手来。
你打一拳,我回敬一脚,痛叫声、碰撞声、打斗声,上房揭瓦,稀里哗啦,配上这外头越来越大的雨势,整个小酒馆都乱成了一锅粥。
张人凤看着可笑,只管优哉游哉地喝酒。
这酒馆的店小二起初还想劝架,后来索性放弃,认命地蹲在一个桌子底下,小声抱怨道:“打吧,打吧,贺家的了不起,今天是别想做生意了。”
奈何在场的阵宗弟子本来就少,贺惊鹊又躲一旁,畏畏缩缩地不肯出手,很快就落了下风。
贺沧行也被揍了好几拳,鼻血乱冒,人也红了眼,很快就按住一个阵宗弟子,骑在他身上,朝他鼻梁狂揍。
另外一名阵宗弟子已经打得火冒三丈,余光瞥见自家师弟被贺沧行揍得快不省人事了,一下杀心四起,赫然拔出剑来,朝他后背劈去!
“师兄!”
贺惊鹊看见,神色惧变,一下扑到贺沧行背后,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
再撤剑已来不及,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剑必定能将贺惊鹊劈成两半,可剑尖却突然斜了一下,堪堪掠过贺惊鹊的后背,划出一道浅细的血痕。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道枷咒从天而降,一下缚住了他们的双手双脚,一时间全都动弹不得。
“谁?!快放开我们!”
“我。”
谢玄度收起墨色纸伞,不再遮着面容,贺惊鹊和贺沧行最先认出了他。
“谢前辈?”这是贺惊鹊。
“谢玄度!”这是贺沧行。
谢玄度道:“一群猴崽子,打起架来就不知天南地北,差点杀人,回去交给你们家主,我一定能看到一、二、三……十六个屁股开花。”
贺沧行正在怒头上,说话也很不恭敬:“这是我们贺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容我问一句,你们剑宗和阵宗争来争去,可是在争他?”
谢玄度抬起纸伞,用伞尖指向醉酒的张人凤。
张人凤似是醉到深处,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假,只轻眯起一双凤眼,一直望着谢玄度,嘴角似笑非笑的,却也不说一句话。
有弟子回答:“是又怎样?”
谢玄度微笑:“那就跟我有关系了。”
“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人,你们谁也带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