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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魂梦长(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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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问题。
连谢玄度自己都不知为何要来了。他为救左寄侠而来,但见这情形,左寄侠却是心甘情愿迷失在这幻境当中。
谢玄度好“行侠仗义”,说难听点,就是爱管闲事罢了,但他再爱管闲事,也有两种不救——
该死的鬼,自绝的人。
谢玄度一松手,随着铁夫人一下拔出,他倒退两步,扶住书案,方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谢玄度喘息几声,问道:“人在遇着无法承担的痛苦与责任时,才会想着逃避。左寄侠,我猜,你已经晓得金丝锦囊中藏着的秘密了罢?”
左寄侠浑身一震,目光也变得呆滞:“你知道了?”
“正巧,我有一位朋友认识那锦囊中的符咒,稍稍一猜就能明白。”
“你很聪明……哈哈,原来只有我那么愚蠢,以为真是什么平安符,我连自己死过一回都不知道,简直就是蠢到了家!
漠北的战场上,全军覆没,也包括我,敌军的刀明明让我开膛破肚,但我从黄沙之中醒来,见自己完好无损,身上半点伤痕也无,竟以为是仙人眷顾,佑我大梁……”
根本不是。
他终于在葬魂棺的幻境中窥见自己当年死而复生的真相。
金丝锦囊里有三枚铜钱,他战死沙场以后,魂魄附着于上。
李灵均得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就似发了疯一样,不顾自己九五之尊,一路跪上青羊宝殿,不断哀求大国师。
“求您,再救救他,再救救他,如果还要朕的血,多少都可以。”
“三千人?三千人……也可杀得!一身的罪孽,朕来承担,三千人的性命,朕来偿还!死后遗臭万年,永入阿鼻地狱,都没有关系!朕只要左寄侠活过来!”
他暴戾,残虐,自私自利,不仁不义,却都是为了左寄侠。
后来得胜归来的奔狐将军起兵造反,亲手用那把铁夫人刺入了他的胸膛。
因为左寄侠恨他的残忍,无法容忍他的暴行,纵然心里悲痛万分,却还是选择大义灭亲。
可李灵均临死前竟望着他欣慰地笑了。
他说:“原来是这样的报应……好,好,朕也不悔,来日史册工笔,奔狐将军左寄侠是为梁国弑杀暴君的大英雄。”
“大哥,你会活着的,长命百岁……”
左寄侠见他笑,还以为他是死不悔改,心中更加痛恨,如今才知那抹笑意是为他能活下去而庆幸。
左寄侠就这样稀里糊涂,活了三百年。
“三百年啊……我左寄侠能够长生不老,原来是因为那三千人的命格皆系我一人之身!”
他强忍着泪水,忍到嘴唇都在颤抖,却根本无法压抑那些愤怒、悔恨、悲苦,痛得几近肝肠寸断。
“这样大的罪孽,我一个人负,下地狱,或者千刀万剐,统统都好,我敢有半分怨言,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可我欠李灵均的,又该如何偿还?”
他看向谢玄度,像是在为李灵均辩解:“他本来不是那样的人。你在幻境中应当见到过,他小时候是那样好的一个孩子。”
谢玄度道:“人总是会变的。”
“他是为了救我,才会变成那样!”
左寄侠眼眶红得似血,目光看向那已死在龙椅上的李灵均。
“他本来修道修得好好的,终于当上了小王爷,大好的人生刚刚开始,前途一片灿烂光明。是我自不量力,明知他担心,还非要去漠北参军,在战场上受了严重的伤,命悬一线,明明没得救了,他却学了邪术,用自己的血为我滋养伤口,拼命将我治好。
他从正途堕入邪道,性情一日比一日暴躁,我与他朝夕相对,到底有多愚钝,才没能发觉出他的异样,还只当他是做了皇帝,才会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
他苦笑了两声。
“就连葬魂棺的事也是如此,所有的祸端,统统都是因我而起!我就像个蠢货,还觉得自己好不大义凛然,为了百姓,为了苍生,我左寄侠可以不顾兄弟情义,忍着那自以为是的‘心痛’,亲手杀他性命,夺他皇位。真是好大的正义,好大的英雄!英雄,英雄……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他简直都要笑出眼泪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弓起腰,慢慢跪下去,额头磕在地面上,肩膀像枯叶一般颤抖着,眼泪一滴一滴砸落。
“太可笑了,左寄侠,你真的太可笑了!”
眼前的左寄侠还很年轻,谢玄度看着他,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在真君庙见到的左寄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真正的左寄侠,在杀死李灵均时,仿佛也跟着死了。
虽身处凡尘人世,也不过是另一种地狱无间。
谢玄度不会指责左寄侠的选择,却道:“当年你出征漠北,是为了却平生大志,但李灵均说得也不错,对么?其实你害怕了,你既斩不断与他那一份见不得光的情意,又怕他背负骂名,迟迟不敢接受,所以宁肯逃走。”
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左寄侠一下抬起血红的双眼,盯向谢玄度,质问他:“我还能怎么做!难道真要害得他遗臭万年,遭人唾骂?”
“左寄侠,你活到如今,听这世上还有几人关心什么明武帝,什么李灵均……还遗臭万年?不过百余年,世人都要浑忘了这号人物了。
或许真有人记得,那些好史书典籍的,可任他们口诛笔伐、唾沫横飞,落在纸面上也不过几个大字罢了,你不去看,难道那些字还能爬出书来,把你们统统杀光么?
人言固然可畏,但为、为了人言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反而不敢坦诚面对真心……那才、才要命。”
谢玄度此刻身负重伤,脸色白得毫无血色,心口疼得他浑身都在发抖,是以声音变得越来越轻虚,到最后连吐字都有些吃力了,好容易才说完这番话,只盼左寄侠能回头。
“三百年前,你逃过一次;三百年后,你还想躲在幻境中,再逃一次么?”
甫一说罢,谢玄度便因体力难支,跌倒在地,冷汗打湿了他的眼睫,已然难以忍受剧烈的疼痛,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呜咽。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见左寄侠缓缓直起身来,道了一句:“我不畏人言,却怕他后悔。”
谢玄度还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也由不得他多想,意识便已陷入无边黑暗当中。
左寄侠久久地望着龙椅上的李灵均,笑了一声。
他确实怕。
怕李灵均不过一腔年少冲动,分不清依赖与情爱,等遇着真正喜欢的人,才知后悔;更怕李灵均承受不住那些流言蜚语,失去权力地位,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后悔认识了这个害他一生的大哥……
只不过他的这些“畏惧”,那么的微不足道,甚至都有些可笑了。
眼前谢玄度已然断了气息,左寄侠沉吟良久,起身一理袍衫,用铁夫人割破手指,以血在地上画了个阴阳两仪阵法,又从袖中拿出那一串引路铃铛,轻轻一荡。
“叮灵”一声,这方幻境的一切都开始崩溃。
万事万物都在碎裂、消散,甚至包括谢玄度的身体。
此间狂风大作,吹拂起左寄侠的袍袖,似云霞一般缥缈。
他不疾不徐地行到李灵均面前,单膝跪下,握住他冰冷的右手,稍稍一低首。
这一刻,臣子对他的帝王行了一个庄严神圣、却又足够亲切的礼节。
“念奴,我不再逃了。”
“此业障由我而起,也该因我而终。”
……
“谢玄度?谢玄度?”
有人在他耳边急切的呼喊。
谢玄度意识还混混沌沌的,想:“嘿,你这小太监终于认得我,不再唤我仙长了……”
“谁是小太监?!”少年的声音亮而脆,一腔担心都烧成了怒火,“你醒醒,谢玄度,你要是不守信用,再这样死了,我要你好看!”
很快这一把怒火也熄了,化成委屈,委屈得仿佛都快哭了:“谢玄度,你听到没有啊?你醒醒好么,我以后再不故意顶撞你,再不惹你生气啦,谢玄度……”
少年在他身边呜呜地哭。
过了好一会儿,谢玄度才摸回一点意识,那穿心凿肚的痛觉也跟着一起苏醒。
他一时疼得浑身都蜷缩起来,心中不禁骂道:“他、他娘的,太疼了,活该你受这鸟罪,怎么就改不了这好管闲事的毛病……”
活该!活该!活该!
他疼得越厉害,就骂得越狠,好像非要自己长一个记性不行。
但他知道自己是永远长不了这个记性的,就像他日日立誓要戒酒一样,隔天就算看见田野间一朵小花,开得足够努力,他就感觉自己“当浮一大白”,便又找到一个可以继续喝酒的理由。
戒酒什么的,嘻嘻,明天再说。
别多管闲事,哈哈,下次一定。
见他疼得浑身痉挛,梅开云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急得掉泪:“谢玄度,你哪里疼?哪里疼?”
谢玄度终于意识到一直说话的不再是莲笙,而是梅开云。他闭着眼,等疼痛散去一些,才喘着气答:“你、你愿意叫我一声师父,我就不疼了……”
“我愿意!师父,师父,我一直当你是师父,你要想听,我喊你义父也行。”
“那可就叫老啦……”谢玄度嘴唇微动,仿佛气若游丝,就快要死了,低声说,“我、我当不了你爹,但你以后也给我捏肩捶背,乖乖服侍我,好么?”
“好,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全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我都答应你。”梅开云抱住他的手臂,情急地说道。
“那你还要、要……端茶倒水……每天给师父磕头……”
“谢玄度。”
语气中隐含警告之意,听那声音冰冷低沉,似是焦尾。
谢玄度右眼稍稍睁开一条缝儿,忽听见风声扑扑,那把万枯骨打着旋冲他扎过来!
他双眼一瞪,忙抱住梅开云就地一滚。
焦尾旨在吓唬吓唬谢玄度,没想真伤了他,枯骨刀“铛”地一声,跄入不远处的地面当中,只一阵尘土飞扬。
谢玄度大叫:“哇!焦尾,你偷袭!”
梅开云窝在谢玄度怀里,一脸诧异地望着他,见他分明精神得很,哪有半点重伤不治的样子?适才明白,谢玄度早就醒转过来,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故意耍他。
梅开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下推开他:“谢玄度,你敢戏弄我!”
小子个儿不高,力气却大,谢玄度给他推得一下倒跌在地。
看他真生气了,谢玄度嘿嘿一笑,哄道:“哪里就是戏弄了呢?你担心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愿你为我捏肩捶腿,端茶倒水,永远留在我身边呢。”
梅开云根本不吃这一套:“谁担心你?你自死去,我再不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