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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往事何堪说(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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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绿腰在谢清风的手中,正指着林雪轻。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还能再见到她。
他们当年在万侯城比武,香罗夫人戴着流苏面纱,谢清风不知她容貌,不知她名姓,如今瞧她就这般站在自己面前,一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林雪轻那双笑眼没变,弯弯的,灵动活泼,似乎一转就能转出千万个主意。
她说:“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了,不知‘香罗夫人’配不配死在谢公子的剑下?”
谢清风忙收回剑,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先赔礼道:“不知是尊驾,方才是在下冒犯……”
“你怎么还跟从前似的,满嘴尊啊下的,我最讨厌人家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你可以叫我‘林姑娘’,或者‘小妖女’也好啊!”
“不敢!”谢清风也不敢再讲虚文,诚心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打听姑娘的下落,想将绿腰奉还。”
林雪轻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你只需要按照约定,做好你该做的就是。”
当年林雪轻希望他得到绿腰以后,能护佑百姓安居乐业,想来她一样有着怜悯苍生的襟怀,可是她在周家杀死那名苦行境人时,竟连眼都不眨。
谢清风忍不住追问道:“林姑娘从前在中原行走,一路行善积德,得万千百姓称颂,我知道你虽是妖邪化形,却并非作恶多端之人……”
林雪轻不耐烦听这些,抬手打住他的话锋,道:“停停停,我还讨厌人家恭维我,有话直说!”
“好,林姑娘,我想请教,你为何要害死钟大?还有周家……周腾罪恶滔天,固然该死,可周家上下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
林雪轻反问:“谢公子,如果钟大要杀周腾报仇,周庸玉会不会阻拦?如果周庸玉阻拦,与钟大打起来,其余周家的人难道会坐视不理?既然都打成一团,哪个又是无辜的?”
“你总有一套歪理。”谢清风说,“你可想过么,倘若人人都如此,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到最后谁也求不到公道,无非是谁的剑锋利,谁活得长久,谁就是公道罢了。”
林雪轻竟意外地点了点头,并未反驳他的话:“谢公子说得对,所以我才跟钟大约定,倘若他想借我的法力去报仇,事成以后也一样要死,可明知如此,他还是答应了。
“谢公子,你又想过么,为何钟大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非去这样报仇?是谁将他逼到如此地步?难道是我这个小妖女?”
谢清风默然。
林雪轻眼色一沉,望向远方的隐隐山川,道:“是中原的仙门世家从不会给苦行境人一个说理的地方。”
说罢,她又侧目,斜了谢清风一眼。
“苦行境人被欺负羞辱之时,你没有看见,也从不在乎,现在他杀将回去,为他的妻女报仇,你们这些个侠义之士就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破天荒主持起公道来了,讲他做得不对、我做得不好。
“我这个人呢,从来都只按自己的准则行事,乖邪的时候多了去了,自然有大大的不好;钟大杀了人,自然也算满手鲜血、浑身罪恶……可你们就是大仁大义了么?”
谢清风本想辩解自己绝无这样的心思,免得她误会自己是那等伪善之人,可他转念又想,他谢清风行事从来都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为何急着要跟林雪轻解释?
他何时这样在意她对他的看法?
林雪轻见他迟迟不语,追问道:“说不过我啦?”
谢清风心里越发乱,好一会儿才收拾好心绪,也认真回她:“林姑娘,过不了多久,或许天下人就会有一个说理的地方。待得明主临世,复兴大业,一统河山,到时有法、有度,辖管仙门世家,即便有千万个周腾,也有千万条律法惩治。”
“一统河山?你是指剑阁李氏一统河山?”
谢清风一惊。
他跟李无执是师兄弟,也是君臣,二人共图天下霸业,从来都是在暗中筹谋,除却身边的亲信,从不为外人知,林雪轻如何能知晓此事?
林雪轻似是看出他的的心思,解释道:“我活到如今,又不是眼瞎耳聋,多少知道一些。可剑阁李氏统一天下,苦行境人一样要为奴为婢,做猪做狗,与今日又有什么分别?”
“我知晓苦行境的疾苦,之于此事,日后也定当竭尽全力,救万民于水火。”
看着谢清风的样子,林雪轻默然片刻,心想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
她声音柔和了许多:“你出身世家,却还愿意怜惜草木之人,实在难得。”
谢清风怔了怔,得她一句称赞,心中竟如碧水遇春风,泛起一圈圈涟漪。
林雪轻又说:“可浮云遮望眼,身在高位,有时会看不清这天下,谢清风——”
她不经意间改了称呼,两个人似是距离也拉近了一些。
“再往前就是苦行境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随我去那里走一走,看看苦行境的百姓是怎样哭、怎样笑的。”
她说罢,一个转身,抬脚便走,手上的红绳玉铃铛晃出叮当响。
她走出两步,谢清风也没细想,不自觉地跟上了两步。
林雪轻回过头来,忍不住对谢清风笑道:“谢公子,你当真愿意跟我走?”
他犹豫了片刻,轻声回道:“愿意。”
林雪轻好心提醒:“那你可要想清楚,今日真跟我走了,江湖上就要传言,你是被我这样的小妖女蛊惑了,我倒是没什么怕的,就怕要坏了你‘春不问’的美名。”
谢清风望着她的眼神有些痴怔,或许他当真是被蛊惑了,却不是被什么媚人心智的妖法,而是被林雪轻这个人。
就算跟师兄李无执,谈论起天下局势,谈论为人处世的道理,他们也有诸多不合之处,有时候争执起来,谁也不肯退让,必须要打上一架才能罢休。
可他见了林雪轻,却像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知己朋友,他真想再听一听她嘴里还能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歪理”。
谢清风对林雪轻袒露诚心,笑道:“美名不美名的,不过是他人眼中的我,而非真我。既非真我,好与坏,又有什么要紧?”
林雪轻第一次见他笑,之前总看他苦大仇深的一张臭脸,谁想笑起来时竟这等英俊。
她也笑道:“你这话,‘小妖女’喜欢听了。”
谢清风抱剑行礼,也揶揄了回去:“不敢不敬‘神女娘娘’。”
林雪轻双手叉腰,扬起下巴:“哈,我才发现,原来你这人嘴巴也坏得很!”
两个人都望进彼此的眼中,朗朗而笑。
自此以后,谢清风和林雪轻便在苦行境中结伴同游。
谢清风跟着她去过一个被瘟鬼祸害的村庄。
瘟鬼这东西天生凶悍,妖力强盛,若与它硬碰硬,一场苦战下来,指不定会死多少仙家修士,但瘟鬼也有一个特性,那就是“来也汹汹,去也汹汹”。
镇守一方的上仙人想要治理瘟鬼,只需得将九九八十一个得了瘟病的苦行境奴隶喂它饱腹,如此可换来十数年的安稳。
百年前,林雪轻曾只身一人斩过瘟鬼,百年后又有谢清风相助,料理起来更是容易。
可就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在林雪轻来之前,已经有三十六名苦行境奴隶被统辖此地的上仙人献祭给了瘟鬼。
从瘟鬼腹中刨出来的尸首中,最小的还只是个三四岁大的稚童。
林雪轻行走人间百余年,见惯了生老病死,却也没做成麻木无情之人,为这些奴隶敛尸的时候,她也忍不住落泪。
谢清风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肩膀,可到底不敢唐突,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林雪轻怕让谢清风看见,匆匆抹去泪水,转身时又换上一副笑脸,对他说:“走罢!”
谢清风:“还要去哪儿?”
林雪轻一往无前地走:“水火之中。”
*
谢清风和她一起去看市集中最时兴的“斗狗戏”,见识那些解开绳索的奴隶是何等的凶狠与野蛮,也听过他们用筷子敲碗,敲出俗不可耐的曲调,知道苦行境人一样有吟歌的心。
在这里,他们既遇到过淳朴善良的百姓,不论被上仙人怎么欺压,也勤勤恳恳地生活着;也碰上奸诈狡猾的地痞无赖,被他们摸走过身上的银袋……
一张张面孔有善的,有恶的,有笑的,有哭的,却都无比的鲜活……
空暇时,他和林雪轻还会一同闲游。
两个人跳过倒映着月亮的山中溪涧,林雪轻用剑拨起溪水,水花溅了谢清风一身,他只知道傻傻地笑。
他们还走过无数条长长的栈桥,林雪轻总喜欢跃上栏杆,一路溜过去,跟谢清风比谁更快抵达对岸。
倘若谢清风更快一步,她便假意从栏杆上跌下来,诓得谢清风来救,又趁他慌乱,抢先一步赢下这场小比试。
次次耍花招,谢清风次次都愿意中计。
一路上,林雪轻总是在前方跳啊蹦的,如似少女一般活泼,谢清风跟在她身后,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
风卷着她的发丝飞舞,携来了轻淡的香,也拂乱了他的心头。
在日久天长中,谢清风越发坚定了“天下大同”的决心与志向,也在日久天长中,喜欢上了这样一个女子。
她是妖邪化形,行事乖张,不守世俗礼法,脾气也相当古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旦刁蛮任性起来,只有谢清风俯首认错的份儿。
可不论林雪轻怎么样,谢清风看她都觉得分外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