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王侯》五两三钱

151、问心（一）

　　谢断江曾经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看着他一身少年风采在剑锋中绽放，盛开得远比白帝京的雨后海棠还要鲜艳。

　　不论谢断江再怎么讨厌谢玄度的性情，也不得不承认，谢家众多子弟当中只有谢玄度悟性天赋最高，能将谢氏剑法尽数融会贯通。

　　谢断江还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在继位大典上亲手为这个孩子佩戴冠冕，教导他、扶持他一步一步成为中原最好的府主。

　　只可惜，十年前谢家那一场几近惨烈的剧变让一切都偏离了预期，而今重逢，却也物是人非了。

　　谢断江沉声道:“你，随我进来。”

　　言罢，他拂袖转身，先行走入殿中。

　　谢玄度也要跟着进去，一起身，眼前猛地一白，只觉得一顿头晕目眩。

　　绕梁看见，忙上前一步：“公子？”

　　谢玄度胸膛间被不欲剑贯穿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他失血过多，衣衫早就被鲜血浸泡了个透彻，已分不清楚是血的红，还是衣衫的红。

　　“没事。”

　　谢玄度推开绕梁，踉跄着跟上谢断江，进到厅殿当中。

　　他抬头，见谢断江的背影一晃，一时间似是站不大稳了。

　　谢玄度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满目狼藉与鲜血中是谢玄鸿的尸身，他喉咙一紧，心口泛起阵阵锐痛。

　　谢断江恍神片刻，跪下身去，将谢玄鸿抱入怀里。

　　他手指微微发着抖，抚过谢玄鸿被血条覆盖的眼睛，很快又卷起白色袍袖，替谢玄鸿擦去脸上的血污。

　　这些年谢断江闭关修炼，从不过问外事，偶尔能听见谢玄鸿站在门外跟他说话。

　　谢玄鸿长大后，性情与小时候相去甚远，但骨子里还是乖顺懂事的，跟谢断江说话，从来都是只报喜不报忧，心中再烦愁苦闷，谢玄鸿也只会透露出一点点对他这个叔父的依赖与思念。

　　可惜谢断江修炼时，神入灵境，眼不能观，口不能言，多年来也不曾回应过一句。

　　叔侄二人似是分别太久太久，谢断江对这个孩子都有些陌生了，因此更需要时间去细细端详他的容貌。

　　半晌，谢断江才缓缓开口:“飞羽一直都很想你。”

　　谢玄度跪在他们面前，眼睛血红。

　　他想说“对不起”，然今时今日，这样的话说出口都太轻飘飘了。

　　“当年那场变故之后，大哥身亡，多少同门弟子死在你的手上，谢家就此元气大伤，若不是飞羽一力挑起重担，苦苦支撑这些年，花间谢氏早就衰落为仙府之末了。”谢断江目光定在谢玄度的身上，“你欠谢家一个交代，一个真相。”

　　听他问起当年事，谢玄度垂下头，怔怔看见自己满手鲜血，思绪也随之回到了最不愿提及的那一夜。

　　“真相？”谢玄度道，“我爹死在指鹿剑下，就是真相。”

　　“你为何要杀他？”

　　“我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父亲出剑？从来、从来都是他想杀我，因为我是半邪，是他的耻辱。”

　　谢断江一字一字驳斥：“他曾对你寄予厚望，你从来都不是他的耻辱。”

　　如果换作从前，谢玄度一个字也不会信，可现在他有了迟疑：“那时他身负混沌癫火，或许、或许这其中另有一番隐情，只是我再也没办法问他了……”

　　谢断江沉默了一会儿，目光缓缓投向殿外。

　　无涯峰上乌云还未散去，天光黯淡。

　　地上满目疮痍，血流成河，谢家子弟的尸身如同一片片凋落的花瓣，飘零在地。

　　剑阁李氏和上仙人蛰伏多年，一直养精蓄锐，为的就是今日攻上无涯峰，打谢家一个措手不及。

　　混沌癫火的可怕超乎任何人的想象，谢家子弟连顽强的反抗都来不及做出，就已经陷入绝境。

　　这里没有将军百战死的悲壮，只有被欺凌践踏的凄惨。

　　林立于长风之中的是狱界一众邪魔。

　　他们刚酣畅淋漓地杀过一场，气势正盛，浑身的杀气如同火焰一般炽烈，此刻此时，他们又沉默驯服地收起了兵刃，望着厅殿的方向，目光始终追随着谢玄度的身影。

　　谢断江知道，如果没有谢玄度，今日谢家必趟不过去这一道毁家灭族的劫数。

　　花间谢氏未来何去何从，就系在谢断江一念之间。

　　他必须做出选择。

　　“无涯峰的最高处——猎星阁——乃是谢家禁地，里面藏着谢家世世代代不可外传的天机，唯独家主才有资格进入。大哥死后，我曾经进去过，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幅画。”

　　“一幅画？”

　　“我一直没能参透画中的奥秘，但我知道，那是他留给你的东西。”

　　谢玄度愣了愣：“我？”

　　“他一早就打算将花间谢氏交到你手上，所以才会留了那样一幅画，等待着你去打开。或许，当年他已经准备好将一切告诉你，只是来不及了……”说着，谢断江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些嘶哑，“我也来不及了。”

　　谢玄度看见数道裂纹从谢断江指尖开始绽开，在皮肤上蔓延，很快就裂到了颈间，从裂纹中流出的竟不是血，而是一缕缕金色的灵气。

　　谢玄度一惊：“三叔！”

　　他意识到李无执那句“强行破关，命不久矣”是真的，谢断江为了守住谢家，奠定最后的胜局，将毕生之功集于那改换天地的一剑，那是令李无执都胆寒的一剑。

　　“我大限将至，十年闭关修行，或许注定就是为了今日能出这一剑。”谢断江从容平静地说着，“一个剑客平生能使出这样的一剑，已经足够了。”

　　谢玄度眼眶中泪光泛滥。

　　见他如此，谢断江的神色又严肃起来：“你哭什么！”

　　他揪住谢玄度的领口，狠厉地盯着他。

　　“你该得意才对，谢家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剑下，你还记得么？如今家中已经挑不出一个能成事的弟子，一个显现衰败之象的家族，往后也只会任人欺凌践踏——你心里一定很痛快，因为谢家曾经对你不起。”

　　谢玄度不住地摇头。

　　“不，不是这样。三叔，小时候我在苦行境，因为触犯上仙人的禁忌，被他们关进了地牢。我爹要想救我，就得在苦行境大开杀戒，可他知道，可一旦真杀了人，往后一辈子只能带着我四处逃亡。他想了很久，最后决定给花间仙府递去一封书信，不出三日，你就来了。

　　“有个上仙人指着我骂小杂种的时候，你使出闻道剑，生生削断他一根手指。是你将我紧紧护在身后，告诉所有人，‘这里没有小杂种，只有谢家的长公子，欺辱他就是欺辱花间谢氏，花间仙府乃至整个中原都绝不容忍’！

　　“谢家的恩情，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谢断江眼中的狠厉消失了：“如果你还没有忘，往后就该好好偿还你欠下的血债。”

　　谢玄度一呆。

　　这句话听上去尽是责备，可谢玄度竟没有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怨恨。
　　谢断江看他时，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远行的孩子，似乎预见了他会经历怎样的苦楚，眼中唯有痛心与不舍。

　　“花间谢氏只能交给你了……”他声音又沙又哑，那道道裂纹已经渐渐爬上了他的面容，“就像谢家曾经庇护你一样，往后请你庇护好外头那些谢家的弟子。”

　　谢玄度咬住牙，一下扑过去，张开手将谢断江和谢玄鸿都紧紧拢在怀中。

　　一切都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谢玄度说不出的无助，眼泪混着血落下来：“三叔，你要是走了，明郎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谢断江轻叹一口气，缓缓抬起手来，像在谢玄度还很小的时候那样摸了一摸他的头发。

　　“明郎，你是个好孩子，但以后万不能这样好了！你要坐镇天下，对抗剑阁李氏，就不能让任何人再看到你的眼泪，不能心软，不能懦弱，更不能让仇敌知道你在意什么、恐惧什么、害怕什么，懂吗？”谢断江一掌推开了谢玄度，目光决然，“去，不要回头！让我看着你，看着你成为花间谢氏的大宗主！”

　　他剧烈地咳起来，五脏六腑也都碎裂了，每一次吐息都有鲜血从嘴角涌出，喉咙都像在拉破风箱一样，只能嗬嗬直喘。

　　可谢断江还盯着谢玄度，眼神近乎一种不可违逆的逼视。
　　“让我看着你……否则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