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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血洗天清(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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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牙啸着锋芒毕露的剑气,如同一阵霜风扑向李无执的后背。
李无执一警觉,格开张人凤的来仪,转手横剑,又架住谢玄度悍然劈下的剑势。
眼前的剑刃有着红玉一般的好颜色,通透中泛着一股无形的杀戾气,李无执一眯眼:“红牙怎么在你手中?”
谢玄度一疑:“你认得此剑?”
李无执冷笑:“你父亲难道没有告诉过你?红牙、绿腰本是大梁皇室的至宝,只有当世的明君与良将才可持有,只可惜谢清风辜负了这样一把好剑。”
谢玄度看不到李无执面具下的脸,却能望见他的眼睛。
这并不是一双老人的眼睛,相反,李无执似乎正值盛年,眼神极其锐利,看人时如同鹰视狼顾,甚是慑人。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谢玄度神色有些狰狞:“当年我父亲走火入魔,就是你暗害于他,是不是?!”
“暗害?”李无执嗤道,“不,是处决。”
“什么?”
“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腹心。”李无执根本不忌惮说出真相,轻淡道,“谢清风本是朕的臣子、朕的师弟,可他却背叛了朕,也背叛了大梁,如此不忠不义之徒,死有余辜。”
谢玄度一咬牙,双目浮现金色,他不再问缘由,提起剑来,喝道:“张人凤!”
话音落而来仪至。
根本不需多说什么,张人凤与谢玄度之间的默契早已臻至巅峰。
来仪如雪,红牙似血,二人一左一右,一齐杀上,剑法中所有破绽都由对方补上杀招。
交替而至的剑势密不透风,根本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李无执的不欲剑能够轻易斩断指鹿,可来仪和红牙却能与之平分秋色了。
他被逼得步步后退,只能防守。
双方剑法之强、修为之深堪称当世一流,斗得好不激烈,天地间灵气激荡,狂风咆哮。
就在这乱风当中,李无执正挡下张人凤一招,谢玄度的身影忽如鬼影一般闪至他的眼前,李无执不假思索,直刺一剑,欲将谢玄度逼退。
哪知谢玄度出剑是假,一个侧身,轻巧躲过,借势逼近李无执,伸手往他脸上一抓,直将那口面具扯下。
众人正沉浸在酣畅淋漓的一战当中,看到这一幕,不由地群呼一声。
风吹开了李无执头上的兜帽,发丝随着风纷乱狂舞,已难遮住他的真容。
这张脸上已有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却不改五官的神俊,一双狭长的眼睛斜望向众人时,如同仙人垂望蝼蚁一般冷漠无情。
焦尾远远地望见李无执的庐山真面目,神色一沉,低声道:“是他……他竟然还活着?”
梅开云在焦尾身边,听他喃喃这么一句,问:“爹,你认识他么?”
焦尾回道:“我生前做将军时所效忠之人,梁朝的末代皇帝。”
谢玄度也终于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了:“青羊宝殿……三百年前?你是大梁的四皇子!”
之前在葬魂棺中,谢玄度为了救出受困的左寄侠,曾入幻境,见识到百年前的梁国皇宫,那时的他似乎误入了谢清风的神识,在青羊宝殿与梁国的四皇子匆匆见过一面。
尽管这张脸已不如那时年轻,可谢玄度还是一眼认出,那位四皇子就是当今的李无执。
谢玄度脑子飞速一转,谢清风和李无执自三百年前就认识,二人同为大梁国师的座下弟子,曾经以师兄弟互称,按照李无执所说,谢清风还做过他的臣子。
看来他们不仅是相识那么简单。
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两人竟能跟左寄侠一样活了三百多年?李无执说他和谢清风曾是君臣,后来又因何要对谢清风痛下杀手?明明这样重要的事,为什么谢清风却从来没告诉过他?
一个谜团解开后,又出现了更多的谜团。
谢玄度思绪越来越乱,也不知是不是受混沌癫火的影响,他越发无法冷静思考。
他不由地想起九年前,还是十年前……谢清风向他刺来那一剑时的场景……
明明是那么疼爱他的父亲,明明在那天之前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可谢清风对他出剑即是杀招,一心想要他性命。
谢玄度越想,神思就越不受控制,眼底金色明明灭灭,周身邪气更加絮乱。
他从前修仙,修得是身,养得是性,又因是个不拘束的性子,遇事总有种玩世不恭的乐观,如此才一直压制着血脉中的邪性。
然而今时今日,剑阁李氏毁弃抱风山盟约,白帝京的上仙人也跟着背叛谢家,联手杀上无涯峰。
谢玄度眼睁睁看着谢玄鸿死在自己怀中却无能为力,见谢家也要毁之一炬,他不得不以唤醒邪性为代价,与狱界结下血契,这一步迈出,就再也无法回头。
如今那最不愿面对的痛苦回忆又历历在目,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摧得谢玄度的道心破灭,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谢玄度。”
谁?谁在喊他?
谢玄度怔怔地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却正好对上张人凤的眼睛。
他愣着,以为自己是幻听。
绕梁守在谢玄度身后,望见他周身灵气与邪气错乱,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似乎神识已徘徊在失控崩溃的边缘,心知谢玄度再鏖战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可李无执的剑法实在高超,哪怕谢、张二人联手也没有取得多少优势。
短暂的沉默间,李无执一句话未说,抬手在脸上一掠,又变出一张獠牙面具戴上。
他盯着谢玄度时的眼神已跟刚才完全不同,那双眼睛从波澜不惊的冷漠变成了滔天的愤怒。
“以下犯上,该死。”这几个字像是从李无执牙缝里挤出来的。
绕梁大叫不妙,翻手召出自己的古琴,口中大声喝道:“焦尾,绿绮,助阵!”
焦尾和绿绮二话不说,直接飞身冲过来。
就在这瞬息之间,李无执左手化出一团癫火,却不是向着谢玄度,一挥衣袖,竟朝张人凤掷去!
那癫火一下烧亮了谢玄度的眼,灭顶的恐惧让他惊醒了一瞬,他根本无暇思考,伸手朝张人凤捉去:“小心!”
张人凤察觉到不对,长眉一拧:“别过来!”
李无执一招声东击西,倒转剑锋,身似游龙,影似疾风,迎着谢玄度扑来的方向刺出狠决一剑。
谢玄度再后撤已来不及,不欲剑狠狠贯穿他的身体,一蓬鲜血飞溅!
谢玄度脑子里一懵,被李无执狠烈的杀意慑住片刻。
这一剑偏了一寸,未中要害,李无执毫不犹豫地抽出不欲剑,又要往谢玄度心上再扎一剑!
“谢玄度!”张人凤嘶喊。
刹那间,乌云密布的苍穹不知怎么裂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中透出灿烈的天光,因太过刺眼,众人短暂地盲了一下,天地也仿佛跟着静默了一瞬。
天上那一道缝隙是被一道剑光斩开的。
这道剑光斩开了乌云,也斩掉了李无执半个臂膀,握着不欲剑的断臂从云端往下呼啸着坠落。
“明王!”
“仙尊!”
一干上仙人大惊失色。
李无执也有些不可置信,看着天上那道裂隙,黑色瞳孔惊得缩了一缩。
张人凤已闪至谢玄度身旁,挟住他的腰,立时后退,将他带离危险的境地。
绕梁、焦尾、绿绮三人一齐列阵上前,将谢玄度挡在身后,不准任何人再靠近半分。
就在这一刻,无涯峰的上空忽而展开一个光芒万丈的剑阵。
百十道剑气一经放出,剑尖垂悬向下,如同一个个高悬的铡刀,直指无涯峰上的众人。
剑悬在头顶,这等威慑力堪称恐怖。
众人定睛一看,就在这剑阵中央,一人穿素白仙袍,身质清癯轩举,蓄着长发美髯,飘忽若神仙之概。
这人手掐剑诀,正镇着这方剑阵。
满峰的谢家子弟看到这人的身影,几乎都要流出泪来,欣喜地叫喊着:“三叔出关了!是三叔来救咱们了!”
“是‘天际流’谢断江……?”
李无执半边臂膀被斩落,竟也没有流血,只有草絮飞出。
没人敢相信,眼前的竟还不是李无执的真身,只是他借八仙茅草之术扎就的草人偶。
说破了天,这茅草人偶也只能继承李无执原身的七成功力,方才那般酣畅淋漓的交战,那般如若神迹一样的李家剑法,竟然只占了李无执的七成功力么?
或者说,更少?
若非谢断江出关,谁又能接得住他的不欲剑?
好在谢断江接住了,还斩出了这改换日月的一剑。
此时,草絮燃烧起来,李无执的身影也被火光吞没,一点点烧成灰烬,随风飘散。
李无执恢复冷静,他召回不欲剑,望向谢断江,似笑非笑道:“放弃入境、强行破关也要斩出这一剑么?看来花间谢氏的命数未尽,难绝于今日——也罢,也罢,谢断江,你此次强行破关,命不久矣,没有了‘风江二仙’的谢家,又有何惧?”
最后一句话也随着草烧的灰烬一起消失了。
谢断江手持闻道剑,一挥一立,剑阵中百十道剑气都似蓄势待发,不安地抖动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如流火飞星一般砸向那些上仙人。
狱界一干妖魔也堪比千军万马,拥立在谢玄度身后,冲着残余的上仙人展剑的展剑、翻刀的翻刀,张牙舞爪,凶相毕露,一股强烈的杀意随风卷荡。
上仙人杀上无涯峰,本来志在必得,不料除了要对付狱界这些难缠的邪魔,如今还要对上谢断江这样的世外高手,他们又丢了李无执这个主心骨,岂能不胆怯?
这样打下去一定死伤惨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时间上仙人都有了避战的心思,不知谁大喝一声“快撤”,他们纷纷御风而起,乌泱泱、呼啦啦一顿仓皇而逃。
上仙人兵败退散,无涯峰上的风雨也停了,可乌云未散,只有天上那被谢断江斩开的缝隙里透出一线淡蓝的天光。
谢断江将闻道剑挽至身后,收下剑阵,身姿飘逸,大袖如云飞雾滚,轻轻降在谢玄度身前。
谢断江眼神古井无波,静静地看了谢玄度一会儿。
其余谢家弟子想涌上来拜见,可谢断江和谢玄度之间仿佛连空气都是僵硬的,气氛不妙,一时间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在无形的目光笼罩下,谢玄度拂开张人凤的手,拖着伤残累累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到了谢断江面前。
谢断江看着他完全妖化的金色眼瞳,看着他一身破烂淋漓的血袍,神色愈发冰冷。
蓦地,他抬手打了谢玄度一巴掌。
谢玄度头一偏,先是愣住。
张人凤见状,一下攥紧手掌,身子微微一倾,似想上前,可步伐最终止住了。
绿绮可看不下去这个,顿时暴跳如雷:“喂,你个老东西,干么打他!”
绕梁抬手拦住绿绮,让她别轻举妄动。
绿绮这才噤了声。
谢断江也没有任何解释,反手又狠狠打了谢玄度一巴掌。
这时谢玄度恍惚回过神来,一滴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淌落,他“扑通”一下跪倒在谢断江面前,死死抱住谢断江,终于似个无助的少年一般哭出声来:“三叔,你打我罢,你杀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