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退》尉迟回雪

3、回归

　　“坐吧。”
　　陆瀚宇的声线较为低沉，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吸引力，听上去既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磁性又隐含着使人服从的压迫感。
　　说起来大家也并非第一次见面了，多余的客套自然早就省去。三人分宾主坐下，陆瀚宇发现苏伦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便也仔细打量起这个相貌出色、气质纯净的青年来。
　　目光当空碰撞，苏伦只觉得胸口一阵悸动，下意识地飞速垂下眼帘盯着脚下的羊毛织毯。如此刻意的躲避自然逃不过陆瀚宇的眼睛，奇怪之余，青年因羞赧染上红晕的面颊却让他熟悉莫名，异常亲切。不知怎么的，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问话已脱口而出：
　　“你就是这次外派留学的医师……是叫苏伦对吧？”
　　“嗯，对，我是苏伦。”
　　景文苑此时也发觉了苏伦的反常，他看了看神情紧张局促的同伴，再移转视线去看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陆瀚宇，正巧注意到后者搭在一旁的右手瞬间握紧成拳。
　　怎么回事……？纵然被老板传唤的机会不多，纵然没同他单独交谈过，但小伦也绝不是从来没见过陆瀚宇的，为何现在会如此紧张呢？还有陆瀚宇，他刚才的反应似乎是很惊讶……实在值得推敲……不知是不是错觉，为什么心里总感觉怪怪的呢？
　　就在景文苑疑惑猜度的时候，陆瀚宇已经将微微波动的情绪收敛起来。他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膝上，音调如常地说：“我看过你的成绩报告，很优秀。听说你的毕业论文得到了范密尔教授的推崇，因此我和秦珂对你的期望也很高。现在你已经是神经外科组最年轻的博士——不过研究成果能否顺利应用到临床还需要你做大量的工作。当然了，你刚回国，工作中会有一个磨合期，希望你能与同事相互配合，尽快适应工作环境。”
　　苏伦点了点头，漂亮的眼睛忽然望向对面沙发中的男子，一字一句，坚定地仿佛起誓：
　　“我会治好他的，一定！”
　　陆瀚宇微微怔住。
　　十九年了，武嘉文已经昏迷了整整十九个春秋。虽然没有放弃过治疗，但希望的火焰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熄灭。所谓的坚持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变成了习惯，连陆瀚宇自己都觉得迷茫——此生自己的爱人究竟还能不能醒过来？
　　知情的亲人和朋友不知多少次劝他放弃，权威的专家更是冷静地向他分析过植物人恢复的低微可能性。面对残酷的现实，陆瀚宇只能当作听不到、看不到，继续固执地坚持着。然而他不傻也不笨，他甚至早已不再是对奇迹保有幻想的少年。心中其实已然接受了现实，但要他下令关掉武嘉文身上的生命维持系统却是万万不能，那种亲手扼杀最后一丝希望的感觉会比让他失去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更加痛苦。
　　如今，一个年轻的医师用坚定的眼神、笃定的语气，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会治好他沉睡数年的爱人。陆瀚宇的第一反应不是怀疑，而是震撼——为对方年轻生命燃烧出的激情与信念震撼。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足以让陆瀚宇瞬间失神的理由，那就是苏伦的声音。方才乍一听到他应声，那声线几乎和武嘉文一模一样，惊得陆瀚宇险些失态。现在仔细听来，连情绪激动时发颤的尾音都像极了，这怎么能不让多年来渴望重新听到爱人声音的陆瀚宇心中激荡起伏呢？
　　苏伦自然不知道陆瀚宇的心思曲折，只道他是吃惊于自己的大胆和狂妄，白净的脸庞登时热烫的厉害——其实连他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勇气，毕竟偷偷仰望着陆瀚宇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时间了，本以为今后也会一直默默喜欢着，从没有打算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可方才看见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中失去了从前的希冀，他竟忍不住对自己完全没有把握的事情做出笃定的承诺。

　　一旁的景文苑同样吃惊不小，他直愣愣地看着苏伦，半晌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解围。
　　他虽然不和苏伦同组，但神经内科与神经外科本就是息息相关、难分彼此，加之这几年他针对具体情况做了很多研究，对病患的了解远比中途留洋的苏伦详细：当初武嘉文虽然只是从三楼跃下，不过因为存了求死之心，先着地的位置是颈肩和后脑，之所以没有立即毙命完全是别墅周围大片绿化植被的功劳。平心而论，这十几年的中西医结合治疗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应用的器械、技术、药物都是最好的，如果武嘉文能醒来那早就该醒了！研究所里每个人都知道这种情况拖得越久机会就越小，昏迷三、五年都算长了，何况已经过了十九年！
　　植物人复苏是世界医学领域里的难题，并不是光靠知识和技术就能够解决的。而现在苏伦却在陆瀚宇面前承诺会治愈武嘉文，难道留洋一趟就会自信心膨胀到迷失自我的地步吗？
　　不，不对。
　　景文苑深知苏伦本性纯良，是那种平日里多夸一句都会不好意思的人。从小到大成绩优异的他从来都不会吹嘘攀比炫耀，更不会谄媚讨好别人。正因为如此，景文苑此时便越发难以理解他的意图了。

　　一阵难捱的沉默过后，还是作为主人的陆瀚宇率先打破了僵局。他极难得地露出一抹又短又淡、几不可见的笑容，以嘉许的语气对苏伦说：“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志向，这很好。你尽可以大胆地将新技术、新想法付诸实施，我会等你的好消息。”
　　得到鼓励的苏伦既惊又喜，一双温润的眼睛中瞬间又是神采奕奕，原本抿得紧紧的唇也弯成了好看的弧形，那暖融融的笑容更是比窗外的春光还要明媚耀眼，令所见者不由自主地受到喜悦的感染。
　　“嗯，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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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途中，面对仍沉浸在兴奋情绪中、总是不自觉地微笑着的苏伦，景文苑斟酌再三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那么有把握吗？”
　　“嗯？啊！也不是……只是我会努力的。”
　　“小伦，你刚才对陆瀚宇……”
　　“快停！是红灯呀！”
　　“吱——”
　　汽车在越过白线的一霎那猛然刹住，车内两人的身体由于惯性向前跃起，再被安全带狠狠拦截回来，重重甩在坐椅上。
　　“好险！”苏伦僵着脖子，右手按在因惊悸而乱跳的心口上轻声叹道：“文苑，我记得你好像在五年前就考到了驾照吧？”
　　“……呃，抱歉……刚刚走神了。”
　　“没关系。呼——想不到你也会有闯红灯的一天，呵呵！”
　　“……”
　　“对了，方才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啊，转绿灯了！”
　　随着景文苑重新启动车子，未能进行下去的话题也被暂时甩开了。

　　其实为了倒回时差，苏伦还有两天假期可以休息，但由于他本人的坚持要求，所以景文苑直接把车开到了研究所。
　　所长秦珂见到苏伦很是高兴，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小子，真不错，这么快就学成回来了！”
　　身形偏瘦的苏伦哪里经得住秦珂那只大手的“关照”，顿时连连吸气。
　　景文苑见了赶忙拦住：“大叔，你再使劲些小伦就要被你砸进地里去啦！”
　　“哈哈，我这不是高兴的么？小伦看着好像又瘦了，吃不惯外面的东西吧？现在好了，小百肯定帮你补回来。对了，其他人都还没见到呢，等晚上开个欢迎会如何？”
　　“都听您的。”苏伦笑了笑，说：“所长，我想先去病房看看。”
　　“真不愧是苏伦啊，永远是工作第一！”秦珂赞叹一声：“去吧，辛苦你了！”

　　换好衣服，做好消毒处理，苏伦和景文苑穿过长长的空中走廊，从实验楼进入病房区。一路遇到几位值班的医师，大家都表现出适当的喜悦与欢迎。苏伦与他们简短地寒暄几句，随后便同景文苑一起走进处置室，经过身份确认与再次消毒，终于打开了507号病房的大门。
　　病房里，中医科的百草欣和同科室的另一名医师宋言正在给武嘉文施针，一名护士手捧针具站在旁边协助。
　　宋言正好面向门口，因而先发现了两人，立即笑着招呼道：“文苑。苏伦，你回来啦！”
　　“嗯。”
　　苏伦微笑答应，又向问候自己的护士点了点头，视线却先一步落在了病床上。

　　其实武嘉文与陆瀚宇同龄，甚至生日还要更早些，如此算来他今年也应该是三十五岁了。然而躺在病床上的人却仍是一副少年模样——小巧的五官，苍白的皮肤，瘦弱的身体，细软的头发……时间的魔力仿佛随着他的沉睡而失去了效力，一切都停留在他十六岁跳楼自杀的那一刻。
　　他的呼吸极轻，不仔细看简直难以发觉那单薄胸膛的微弱起伏，连那细密的发丝、长长的睫毛都几乎静止不动，看上去如同人偶一般。他身上粗细长短不等的若干条管线就像是控制人偶的吊线，配上那苍白的脸庞越发让人觉得缺少生气，安静而死寂；细腻到看不出毛孔的肌肤上插着数根银亮的细针，更是让人心生哀戚、脊背寒凉。
　　当然，这场面对于从小就是为了治疗他而集中起来的苏伦等人根本算不上什么，如果他真能睁开眼睛说句话那才令人惊奇呢。

　　百草欣将手中最后一根针稳稳刺入预定穴位，然后才转头看向来人，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怎么不回去休息？”
　　景文苑习惯性地走到床边看了看一旁由机器监控着的常规数据，随口答道：“都说让他休息，可他就是不肯，非要过来看看。”
　　苏伦温和地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握住武嘉文那温凉的、没有反应的手指，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说：“我想过来和他打声招呼，让他知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