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退》尉迟回雪

22、消失

　　百草欣单手支着下巴，半个身子浸在午后的阳光里。许是晒的太久，平素白皙的娃娃脸都透出明显的红晕来了，乍一看仿佛害羞一般。
　　这本是一幅安详美好的休憩画面，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突兀的违和之处——青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正直勾勾盯着被收拾得干净整齐的桌面，神情呆呆的，除了眼睑偶尔会开合一下外，整个人就跟蜡像似的，满满的散发着诡异之气。
　　事实上，他这个“造型”已经维持了足足八十分钟，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宋言却不敢打扰，只是小心翼翼地从眼镜上方瞄着他，默数着一圈圈转动的分针。

　　打破屋内凝固般气氛的是门板上几声规律的敲击。宋医师蓦地松了口气，如蒙大赦地从椅子里跳起来，怀着前所未有的感激之情冲过去开门。
　　高诚板着脸站在外面，看样子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到他难得的“多云脸”，宋言眨了眨眼睛，问：“老大，你这是……？”
　　“草欣呢？”
　　“他在。”
　　宋言说着侧过身，用目光指示着百草欣所在的方位。
　　而百草欣压根就没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视同仁地把空间中另外两个活人当作背景。
　　高诚一看他的状态，脸色立刻又沉下一分，眉头也越皱越紧。
　　宋言忙解释道：“老大，你别理他，这小子最近两天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并不是针对你。你也知道因为苏伦的事，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我明白。”高诚摆摆手，关上门，背靠在上面，无奈地叹气道：“可他这样还能专心工作吗？”
　　“这不还有我吗？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我可以暂替他去做。他现在状态不好，就算勉强他也没有用啊。”
　　“他的状态不好？我们科的文苑更要命！昨天一天心不在焉不说，今天干脆开始罢工了！”
　　“啊？”
　　“我刚才去楼上找李清平，想让他劝劝文苑，结果那混小子说自己的好友无故失踪，他‘心如刀绞，病体欠安，不理外务’！我本打算找草欣试试看，没想到也是这样。”
　　“老大……我觉得这不能怪他们。说句实在话，苏伦外派这件事，你心里就真的信吗？”
　　高诚皱眉不语。
　　宋言继续道：“且不说他走的时机如此微妙，就算是真派他出去，也不可能事前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啊。这忽然之间就说外派了……反正我是第一个不相信的！”
　　“相信能如何，不相信又能如何？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就不明白呢，这里不是个能讲理的地方！我们是什么人？我们不是陆家手下的员工，我们只是人家买来的工具啊！”
　　高诚的声音压得很低，分量却沉甸甸的。
　　宋言怔了怔，藏在心底的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老大，你说苏伦是不是被……被clean了？”
　　“不会的！”
　　高诚尚未开口，百草欣近乎尖利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不会的，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宋言你不要胡说！”
　　两人闻声诧异地转头去看，只见刚刚还在深度发呆的人此刻正瞪着微红的眼睛，双手握拳顶着桌面。他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仿佛随时会扑过来一般。
　　宋言哪里见过他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忙点头说：“对对对，我瞎说的，苏伦绝对不会有事，对吧诚哥？”
　　“是”，高诚立刻应道：“他学问好、技术好，这么多人里所长最喜欢的就是他，又怎么会为难他呢。”
　　百草欣似是很赞同这个理由，气势登时缓和了下来，低下头喃喃嘀咕着：“说的对，小伦不会有事的……”
　　宋言偷偷拉了高诚一把，半遮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之意。
　　高诚会意，略为提高了声音向百草欣道：“草欣，看到我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青年愣愣抬眼瞄了瞄，这才反应过来：
　　“诚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不坐？宋言你拉着诚哥站在门口干吗？”
　　宋言念了一声佛，叹道：“我的天，你总算正常一点儿了！”
　　“嗯？”
　　“嗯个头！你小子自己打算变石头，倒把我吓得够呛。我本来还在考虑要不要把你送到蜡像馆呢！”
　　“抱歉让你担心了。”百草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心里有事儿，总忍不住去想。”
　　“你那点儿心事谁不知道？可就算你一门心思地琢磨又能怎样呢？”
　　“我……”百草欣欲言又止。
　　宋言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惊道：“百草欣，你该不是想去找他吧？！你——这个时候，拜托你安分些好不好，千万别再惹事了！”
　　高诚也劝他：“你这样非但不能改变现实，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你们说的我都懂，可是我没办法不担心。小伦说过安顿好后会打电话回来的，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根本没有任何消息。我越琢磨越觉得反常，他临走时的神情一遍遍在我脑子里重放，他的每一句话细想想都像是在道别。”青年的声音很低，甚至带着些微的颤抖，缓缓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杜苋哥哥，还有许多张似曾相识脸……梦见小伦，和他们在一起……”
　　宋言想要安慰他，可一时居然无话可说。高诚更是因为“杜苋”两个字而心头一震，百味杂陈。
　　“诚哥、宋哥，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小伦和他们一样，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永远消失不见。”

　　沉默良久，高诚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也能理解。当年杜苋因为逃跑被clean以后，我……我非常难受，而且十分后悔。身为室友，我本该早发现他的异常的……我应该劝导他、阻止他，可是我没有。有一段时间，我痛恨命运，痛恨陆家，甚至痛恨我自己……但是草欣，这些负面情绪都没有用——就算我把自己的不满尽情发泄出来，阿苋也不会回来了。我所能做的，只是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那么有朝一日，也许我还可以感受到他苦苦追求的自由。”
　　“诚哥……”
　　拍拍宋言的肩示意自己没事，高诚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三个和苏伦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的友谊，感情格外深厚。可你们现在都在做什么呢？悲观猜测、消极抵抗，你们想把事情闹大、祸及更多的人吗？仔细想想，当初那些被clean的人，哪个没在内部通报过？“杀一”不过是手段，“儆百”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所以苏伦虽然没有消息，但这本身不就是个好消息吗？”
　　最后这几句话有理有据，触动了百草欣心底的希望，几天来一直憋在心里的气闷担忧也似乎找到了一个缺口，稍稍散开了些。
　　宋言一面暗自佩服高诚这手劝人的本事，一面帮腔道：“没错，应该是我们想多了。说不定是所长为了让他避避风头才特地安排他到香港去的呢！”
　　“嗯。”
　　百草欣用力点点头。他本来就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此时哀愁稍减，整个人立刻恢复了几分生气。
　　高诚略觉安慰，不免又想起自己科室的那位——景文苑可没有百草欣这般单纯好劝呐！
　　“草欣，你午饭大概没好好吃吧？”
　　宋言抢着答道：“那可不，他还哪有心思吃饭啊，一碗面搅得七零八落，最后也没吃几口。”
　　“嗯，我看文苑也没怎么吃。不如你和我上去吧，再叫上李清平，咱们边吃边聊，把这件事好好梳理一下。”
　　百草欣不疑有他，便答应着跟了高诚往神经内科办公室去。

　　两人刚转进走廊，就看见一个神内的医师倚着墙站在门外。
　　高诚不明所以，快赶几步上前问道：“怎么不进去？”
　　那名医师双手插在兜里，朝办公室努努嘴：“所长在里面谈话呢，把我轰出来了。”
　　“和文苑？”
　　“还能有谁？”
　　高诚大急，正待要细问，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秦珂一抬头瞧见百草欣，瞪眼道：“工作都做完了吗就到处串门子？！”
　　挨训的人一缩脖子没敢吱声。
　　高诚忙道：“是我找草欣过来的，想让他和文苑聊聊……”
　　秦珂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了，倒也没再说别的。
　　瞅着领导离开，三人先后涌进办公室。

　　屋里，景文苑坐在桌角上，神色平静，跟没事儿人似的。见到同事好友，甚至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百草欣冲他摆摆手，其余两人则是目瞪口呆，一副乍见ET的模样。
　　景文苑也不在意，右手一撑从桌上跳下来。
　　“诚哥，我去吃饭，活儿回来再做。”
　　虽然对他的突然转向一头雾水，但高诚还是立刻应道：“……哦，行。”
　　“我也去。”百草欣笑道：“就是找你吃饭来的。”
　　两人说着话居然就出去了。
　　高诚愣了一下，恍然觉得自己白忙这一通，不禁“嗤”的笑了。

　　没了旁人，百草欣拉着景文苑悄声问：“所长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我还是不知道小伦的去向。不过……”
　　“嗯？”
　　“他刚才跟我保证，说小伦没事。”
　　“真的？！那就好！”
　　“嗯。”
　　“只要他好好活着，咱们就不愁见不到面。”
　　“嗯。”
　　“快走，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清平！”
　　“我想是用不着的，他早知道了。”
　　“啊？”
　　景文苑微微一笑：
　　“要不是他磨了这两天，秦大叔哪会松口？”
　　“啊……哈！给他记大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