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星光那么远》Xirluy

3、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一个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带金属边框眼镜，穿SUNDANCE条纹短袖的男人被前来报名的学生及家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活像一个肯德基巨无霸汉堡。
　　季合欢穿过人群，旁若无人地把录取通知书拍在讲台上的\"汉堡\"面前：\"老师，给我报名吧。\"
　　嘈杂的空气刹那间平息，仿佛无形中有谁拿了一根大针筒抽掉了所有声音。\"汉堡\"赵正权望了女生一眼，接过那份通知书，开出一大把收据。
　　季合欢抓起所有收据塞进包里，走到门口，听见有人叫住她：\"同学，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按理，你是不是应该向你的班主任介绍一下自己？\"
　　季合欢依然背对众人，耸了几下肩膀，慢吞吞地拖长语调：\"哦～是吗？——第一，录取通知书和花名册上都写了我的名字，季合欢。就算我不介绍自己，老师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了。第二，按理，开学第一天的晚自习各个班都会举行班会，让大家能互相了解。就算老师你现在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到时候自然会知道——So ，my teacher，Why are you in such a hurry\"
　　说完，她利落地下楼，完全没把身后窃窃私语的家长和学生，以及那个\"汉堡\"放在眼里。
　　一楼缴费处排起歪歪扭扭的长队，排队的人时不时有汗水从头发丝顺着颧骨流下来。季合欢可不准备在这样毒辣的天气里浪费宝贵时间排队，刚打算走，手腕处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力度。
　　拉住她的是一个很高的男孩，目测大概有185，眉眼生得英气逼人，结实的小麦色肌肤在炙热的阳光下泛出健康的光泽。
　　\"你是谁？松开我！\"
　　\"简齐遥，简单的简，整齐的齐，遥远的遥。刚才报名时，我们见过。\"简齐遥听话地松了手，视线越过她看了看两人身后的队伍，又落回季合欢倨傲的脸上。
　　\"你好像不喜欢排队。\"
　　\"关你什么事？\"
　　\"我可以帮你。\"
　　季合欢眯起眼睛：\"我对你完全没印象，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为什么，大家以后都是一个班的，就当交个朋友呗。\"说话间，上一秒还在她手里的收据下一秒已被简齐遥夺去，\"反正我自己也要排队，顺便把你的交了呗。\"
　　\"随便你。\"季合欢连谢谢都懒得说，只甩给对方一个\"酷帅\"的背影。
　　酷帅这个词，是简齐遥后来专门用来形容她的。和简齐遥熟悉了以后，有一回，他趴在她课桌上没正形地说：\"合欢，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内心只有一句台词，卧槽，这世上竟然有人比我还酷帅， tmd竟然还是个妹子！\"
　　那时，她毫不客气地回了简齐遥一胳膊肘。男生捂着胸口，笑嘻嘻地露出两颗小虎牙。

　　虽然在升学率这方面逊了两三筹，不过圣国的绿化倒是做得比长知要好。一进校门，就能看见一个宽阔的人工湖。湖面上懒洋洋地飘着一层细碎的金色涟漪，湖边生长着一大片法国梧桐，阔钟形树冠投影在水泥地面上，宛如一副恣意泼墨，底蕴深厚的国画。
　　图书馆隐没在树林最深处，有了苍翠的梧桐作为天然屏障，校园里的喧闹和燥热被完美地阻隔下来。之前为了早点报名，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出了教学区，季合欢无所事事地沿着小石板路往里走。图书馆面西的那面墙郁郁葱葱长满了爬山虎，斜阳映照在斑驳的石墙上，给这幢古老的建筑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在树影里站了一会儿，她沿原路退出来到了学校外面，一整条街的店铺琳琅满目。她走进其中一个饰品店，店面不大，卖的东西倒不少，而且不同于寻常小店粗制滥造的水准，纵是没多少少女心的她，也想多瞧几眼。
　　看了一会儿，季合欢取下货架上那个深棕色咖啡罐的手机吊坠：\"老板，这个多少钱？\"
　　\"10块。\"柜台后，一个女生环着天蓝色抱枕睡意正浓，悠悠地报了价钱后又继续打盹。
　　\"能不能便宜点啊？\"
　　这句话的提神功效出乎了季合欢意料，女生从柜台后的长椅上坐起来，本是一时兴起才杀价的季合欢看着眼前的人儿，不禁失了一秒钟神。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见无数个人，但其中只有极少一部分会被我们记住。
　　初见穆浮生，季合欢并未认为对方有多漂亮，晶蓝色瞳孔，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和双唇，穆浮生的五官组合到一起拼凑出一种病态的老成。
　　如同一株生长在极北严寒之地，生命即将枯竭的植物。
　　然而她的眼神又是那么生动，明明气质中世故沉稳的部分最为明显，偏偏你无法从她眼中寻出任何愤怒，焦虑，做作，以及只要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的杂质。
　　那时的穆浮生，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精灵。

　　\"帽子是LOTOCO，手表是ROLEX，身上穿的是CHANEL，脚下踩的是ADIDAS。\"穆浮生淡淡地瞥向她，整个人好似一只烦闷的猫，\"你的身价，比圣国90％的人都要高。\"
　　季合欢的脸黑了下来：\"你想表达什么？\"
　　\"如果你只是来圣国上学，那我劝你最好把身上这些行头都卸掉。圣国不过是X城一所重点中学，不是你炫富的舞台。别太张扬，这是忠告。\"
　　\"张扬？\"季合欢把手里的吊坠一扔，\"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是不是张扬？不卖就不卖，真烦。\"
　　她气冲冲要走，右手臂今天第二次被人拉住。
　　季合欢不得不做出一个合理的怀疑，自己的手臂很可能是金子做的，而且还是那种安徒生童话里和皇帝的新衣类似材质的金子，只有别人看得见。
　　那句\"你是不是有病啊\"差一点就要出口，可转头看到穆浮生眼泛泪光的样子，季合欢勉强自己把这句话缩了回来。
　　穆浮生捡起她扔下的吊坠，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这个送给你，我不是为了道歉，是……\"
　　季合欢开始不耐烦：\"是什么？\"
　　\"我只是心情不好……想找人说说话……\"
　　你心情不好，就对着一个陌生人撒气？季合欢更不耐烦了，还没在心里骂上一句看来你真的有病，穆浮生的眼泪已簌簌而落。
　　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让季合欢猝不及防，几乎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害人怀孕不陪着去医院打胎还不给钱的十恶不赦的渣男。
　　她从Miu Miu钱包里抽出十块钱放柜台上，拿着吊坠撂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没心思陪你说话\"直接跑了。
　　别和神经病有任何交集，这是季氏生活准则之一。

　　下午，季合欢去附近超市随便提了几个礼盒，搭出租车来到陆家，拜访了父亲的好朋友，X城有头有脸的教育局局长——陆绪钦，并且友好地转达了季沉东的深切问候，以及对他把自己安排进圣国的诚挚感谢之情。
　　在婉拒了陆绪钦要她留下来吃晚饭的邀请后，季合欢就着夜色走出陆家大门。
　　华灯初上，天幕中挂着稀疏的几颗星子。奶茶店里，一脸青春痘的男生把正在闹脾气的女生往怀里搂。季合欢刚拿出耳机戴上，还没开Mp3，从她眼前走过去一个双臂挎着大包小包，左手还拿着一杯星巴克的女生。
　　女生穿着波西米亚风格的连衣裙，头发绑成清爽的高马尾，正贴着右耳的手机上还贴了一些卡通贴纸。
　　她笑嘻嘻地冲电话里的人说：“陆绪钦，现在才七点多，你老催着我回家干啥......我很快就回来了，你给我准备点夜宵......你这个男人怎么能说女儿肥呢，我这叫微胖......”
　　季合欢盯着路灯下女生逐渐远去的身影发起了愣，这应该就是陆绪钦和她客套时提起的“没大没小”的独生女儿陆曦。她看起来真是快乐啊，连那背影都好像浸染在一层浓密的幸福之中。
　　晚风一吹，季合欢的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她继续走着，一直到一个品牌专卖店才停下脚步。橱窗里的服装无一不做工精致，价格高昂。
　　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手机上挂着今天新买的咖啡罐吊坠。中午那些来自一个\"神经病\"的数落没来由在耳畔响起。
　　——如果你只是来圣国上学，那我劝你最好把身上这些行头都卸掉。圣国不过是X城一所普通的重点中学，不是你炫富的舞台。别太张扬，这是忠告。
　　看上去明明跟她差不多大，还明目张胆地说她张扬？
　　嘁，真搞笑。
　　季合欢撇撇嘴，站了一会儿转过了身，专卖店被她甩得越来越远。她在霓虹璀璨的十字路口从心底生出一声叹息，为那些被束缚在狭小空间里的名牌，也为她自己。
　　仿佛这一离开，改变的不只是她衣柜里衣服的数量，还有她之前从不相信的，命运。
　　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她拦下一辆taxi。
　　司机的普通话很标准，不像本地人：\"请问你去哪里？\"
　　\"去这个城市买东西最便宜的地方。\"
　　\"好咧！\"
　　经历了二十分钟的七拐八歪，车子最后停在了一条巷子口。司机摇下车窗，伸手往前一指：\"这条小巷尽头有一条商业街，里面的东西是X城最便宜最划算的。\"
　　季合欢嗯了一声，递钱，下车，关门。一连串动作，完成不过十秒。
　　小巷边立了一台红白相间的自动贩卖机，她捏了几枚硬币投进去，食指按在黑色按钮上，\"咣当\"一声，一瓶可口可乐滚了出来。
　　待季合欢走远，年轻司机熄掉车灯，从打开的右侧玻璃窗盯着早已无人的巷子口，原本晦暗深沉的眼底慢慢凝成一个四周温润的画面。画面最深处，重叠着一个双手撑着下巴的小女孩。
　　女孩放下手中的毛笔，趴在窗边笑得很浅，眼睛里却亮晶晶一片，仿若头顶的灿烂星空。
　　\"你要小心点哦，别从树上摔下来了。\"
　　司机于这忽然涌上来的回忆苦笑了一下，重新发动taxi奔波在无聊透顶的灯红酒绿里。

　　小巷尽头真如司机所言，是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比圣国外的那条街还要热闹，男女老少通通穿梭其中。季合欢闪进一间离自己最近的店铺。老板正在角落里理货，隔着货架季合欢只能瞥见她的冷茶棕色长卷发以及偶尔动一动的肩膀和手臂。
　　等那人把理好的货一一放到架子上，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再回过头来，季合欢脸上不自觉爬上了非常尴尬的表情。
　　她寻思着，是不是现在赶紧推门溜掉比较好……
　　因为她不想一天之内，和同一个神经病，打两次交道……
　　穆浮生的泪光早已不见踪影，她冲她甜甜地笑着：\"真是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季合欢环顾四周，发现店里现在只有她一个顾客，内心简直七上八下：\"你在跟我……说话？\"
　　\"嗯，我在等一个一定会来这里的人。\"
　　\"哦？\"
　　\"先做自我介绍吧，”穆浮生认真道，“我是穆浮生。\"
　　犹豫了整整三十秒，三十秒内季合欢产生了十次想走的念头，但三十秒之后，她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指节纤细，指骨分明的手。
　　两手相交之时，季合欢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电波从脑海中闪过——这个几小时前还被自己当成神经病的女生，在她往后的人生里会是个重要的角色。
　　\"你好，我是季合欢。\"

　　打过招呼，穆浮生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大手一挥：\"作为见面礼，这里的东西今晚随你挑！\"
　　季合欢微囧，虽然她来这里确实是想买几件不那么\"张扬\"的衣服，但她可不想要别人的馈赠，尤其是陌生人的。
　　\"我可没说免费！以你的身价，我最多给你打七折！\"穆浮生出其不意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这自来熟的态度反而让季合欢放松下来：\"那我挑挑。\"
　　一小时过去，季合欢抱着一大堆衬衫和牛仔裤，跟穆浮生一起坐到微凉的木地板上。
　　她犹豫了一阵，还是没克制住好奇心：\"穆浮生，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穆浮生唇角一弯，勾出一个复杂的弧度：\"合欢，你相信生命里有些人是注定要认识的吗？\"
　　季合欢懵然，或许这个问题不够好容易让人有压力，她适可而止地换了另外一个：\"那你之前为什么在我面前哭？\"
　　\"因为我跟男朋友吵架了，今天是我们在一起两周年的纪念日。我想让他陪我，但他只顾工作。\"
　　\"你男朋友？\"
　　\"嗯，他是一个出租车司机。\"
　　\"那你们现在和好了？\"
　　\"和好了。你走后没多久，他就跑来跟我道歉了。\"
　　\"那他，我是说你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气氛忽而变得不太对劲，穆浮生原本生动的笑容里平白多出了些微茫然。
　　\"对不……\"季合欢刚想道歉，她真是不会和人交谈，对方转眼又开朗起来，\"阿瑞啊，外表特别安静，可是笑起来又能融化整个冬天。\"
　　外表安静，笑起来又能融化整个冬天。
　　这样美好又温柔，犹如夏天开到正盛时的杜鹃花般的形容，无论是十五岁，还是二十五岁，连捎着穆浮生说这句话时瞳孔里的光芒，季合欢始终难以忘怀。
　　所以后来的她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同一个问题——最后倒在血泊中，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的穆浮生，有没有一秒钟恨过那个\"外表安静，笑起来又能融化整个冬天\"的男孩？
　　有没有一瞬间恨过他，恨他用那稀薄的柔情，将她亲手推进死亡深渊。

　　笔直的阳光穿透店里的小碎花窗帘铺了一地，季合欢睁着双眼放空了两三分钟，想起一件不重要但也不是不重要的事——昨晚她和穆浮生聊天聊得忘了时间，两个人后来直接躺在地板上睡着了，所以，她没有回圣国，参加班会……
　　扒开穆浮生伸到她肚子上的大腿，季合欢试图叫醒这个睡得非常享受的人：\"穆浮生，我得回学校了。\"
　　穆浮生翻了个身哼哼唧唧道：\"你别急嘛，让我再睡会~\"
　　\"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季合欢扯掉一件浅蓝色T恤的吊牌往身上一套，又把昨天穿的灰色牛仔裤换成黑色破洞九分裤。
　　夏天不穿同一套衣服超过一天，这是她的第二条生活准则。
　　见她执意要走，穆浮生挣扎着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拿起店里的座机拨号，嗲里嗲气说了几句后，靠在她身上继续补觉。
　　不久，门外传来敲门声。季合欢抱着自己的东西立到一旁，看穆浮生惺忪着睡眼，单手轻松地拉开锈迹斑斑的卷闸门。
　　\"早上好啊，两位美女。\"门外的男生招呼打得很是热情。他额角有道小小的伤疤，看上去像条肉虫。
　　季合欢微愣，不由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合欢，\"一旁的穆浮生大声笑了，\"原来你是这么和帅哥搭讪的啊！\"
　　\"你好，我是沈泽瑞，浮生的男朋友。\"男生轻抿着唇，\"也是昨晚载你来这里的出租车司机。\"
　　\"是你啊。\"季合欢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眼熟。
　　沈泽瑞清了清嗓，佯装受伤：\"唉，我还以为我长这么帅，你一定会记住我呢~\"
　　“不好意思，我很难记住一个才见过一次的人。”
　　\"既然你都道歉了，那我可以叫你小欢吗？\"
　　季合欢不自在地瞄了穆浮生一眼，这男生看上去一点都不冰冷，笑起来也没有融化整个冬天，反而有点轻佻，不知道穆浮生到底喜欢他什么。
　　穆浮生迅速嘟起小嘴，挡在他们两个中间：\"沈泽瑞！你当着你女朋友的面，还敢和其他女生聊得这么亲热，哼！\"
　　\"好啦好啦，我错了还不行嘛。\"沈泽瑞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这是给你们买的早餐，吃完我送你们去圣国。\"
　　季合欢去接早餐，指尖轻触的刹那，她猛然怔住，视线牢牢地固定在沈泽瑞的那只手上。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不安，身体里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全然看不清楚。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会有如此冰冷的温度，宛如初春还未消融的积雪，又似冬天结冰的湖面，更像电视里的吸血鬼。
　　沈泽瑞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夸张地加大了笑意：\"你放心，我不是吸血鬼，我一直都这样的。\"
　　\"对啊，泽瑞的手一直很凉的。\"穆浮生含着一个肉丸，推了她一把，\"你再不吃饭，要迟到了哦。\"
　　季合欢这才打开饭盒，饭盒里是她最爱的酸菜鱼。她掰开两只筷子，朝男生道谢：\"我还挺喜欢吃鱼的，谢谢。\"
　　\"是吗？那你多吃点，这样就能长胖一点了。\"
　　\"女孩子长胖了就不好看了。\"
　　\"不，你随便什么样子都好看。\"
　　“......”
　　穆浮生又作势挥过来一拳，沈泽瑞乖乖闭嘴。季合欢大口大口地扒起米饭，然而那种冰凉的触感，以及刚才对话时的熟悉感久久地停在她心尖，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