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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   “年——”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不时冒出这个字。而一想到这个名字,一个突着粗气、青面獠牙的怪兽就自然而然地拦在我面前了。我觉得很奇怪,他的父母怎么会给他取这样一个突兀的名字。他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我认识他还不到一个钟头,但他给我的感觉很温和,甚至对我来说他就像柯罗茜一样亲切。如果说刚才那个翩翩少年是个凶神恶煞的怪兽,那我不是比母夜叉还要可怕吗?
      回到家,祖母正坐在饭桌的正席等我。她板着相,紧皱的眉头让她脸上的纹路更加深刻了。我知道自己犯了错,在路上我就在考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如果他们知道我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聊了半天,我免不了要再受一番教育。我先到后院洗了手,发现碗筷已经被祖母拿上饭桌了。原本我还打算给他们帮帮忙,让自己好受些,让他们消消火,结果现在什么都做好了。我规规矩矩地坐在祖母面前,等候她的发落,直到现在我还是选择什么都不说,因为我知道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
      “还知道回来嘛。”祖母看着我说道。
      “嗯……”我躲过她的眼神,无奈一笑,“爷爷去哪了?”
      “去柯罗茜家找你去了,我不许他去,你不听话,他也是头犟驴。”祖母把碗递给我,“不懂事,我和你爷爷一天忙到晚,又要烧火,还要摸去捉你的人。”
      “我也没让你们找嘛。”我担心祖父会在夜里迷路,“以后我会自己回来的。”
      “好啊,以后把你交给你爹妈我和你爷爷就轻省安逸了,一点都不知道做大人的辛苦。”
      我把饭盛好,分别码在三边。这时候,爷爷也回来了。他打开虚掩的门,一些飞蛾和蚂蚁样的小虫也跟着挤了进来。我像祖母一样坐着一动不动,或许祖父会觉得我并不是刚刚才到家的,而现在是我们在等他。
      事实证明我错了。
      “你看这里哪个姑娘像你。”祖父站在我旁边,“我以前就跟你说……。”
      “我也没让你们去找我。”我打断他的话。
      “吃饭。”祖母估计是看我要哭出来了,“你看你,非要去,去了又回来说。”
      “妮子,我们说好,以后你自己回来,我和你奶奶都不去喊你的人。”
      “嗯。”我咬住舌头答道。
      这件事总算是结束了。而无论如何,祖父还是我的祖父,祖母永远是我的祖母。蜷在床上,任由眼睛睁着,我又想到了年,他告诉我明天会在那个洞口等我,等我给他讲关于伊芙琳的故事。
      之后的一天,我几乎是和祖父祖母一起起床的。祖母在厨房给祖父烧饭,因为祖父又揽了一个活——去给别人和灰砌墙,祖父就在门口的水缸旁刷牙。天灰蒙蒙的,房内屋外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蛐蛐和□□不停地乱叫。这让我又想起了柯罗茜不见的那一天,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会去哪,要是那次我走错路了呢?我总是爱想这些明明可能又确实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祖母让我再多睡会,可能是她嫌我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可是我已经穿好衣裳,而且我也睡不着了。我迎合这种让耳朵发麻的沉静气氛吃完早饭,在祖父祖母离开后溜了出去。
      原本我是打算先去找柯罗茜的,但是我怕这么早他们家还没开门,我在外面又不好意思大声喊,就往山上走了。半路上我开始怀疑犹豫,不肯往前走,一部分因为我确信年不会在那,另一部分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我后悔昨天没有约定一个准确的时间。我想他大概会在昨天那个时候出现,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去看看。
      在这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我见证了两次日出,一次我忧心忡忡、惶恐不安,一次我满怀期待又疑虑重重。我多希望这时候柯罗茜能陪着我,有她在我就不会这么纠结,不会只是一个人了。我决定如果年不在那儿我就一直往上走,然后再换条下山的路去柯罗茜家。
      “嘿——”
      听到这个声音我感到意外又感激,但是我没有把我的喜悦明显挂在脸上。我抬起头,发现年已经在原来的那个地方等着我了。
      我朝他挥了挥手但是并没有作声。隔了一个晚上,我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开始拘束起来了。我不知道这种不自在和陌生感是打哪来的,明明之前我很希望快点再见到他,祈盼能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可现在我却只想马上转过身默默离开。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早。”我生怕他会我产生什么误会。
      “我也是刚到。”他说话的语气和昨天一样,而我的情绪和想法已经和那时候的千差万别了。
      昨天晚上我无数次幻想过今天这种时刻会发生的各种情景,而现在时间帮我将幻想付诸行动,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换了件衣裳,这次是深绿色的带扣长袖和中裤,脚下踩着一双黑色布鞋。早晚的古纳山还是凉意渗人的,和他单薄的着装相比,我像是在过冬,(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我不想问他冷不冷,或者说我不好意思先开口,毕竟我连他是哪种人都不清楚,可怕的是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而且我一直以为只有老人对晚辈才会提出这种对我来说毫无作用的关怀式问题。现在令我呼吸困难的不是不好意思,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胆怯。我想自己要是睡得不省人事就好啦,那样我就可以在梦乡中猛吸一口救急的空气。
      “你不会以为我会吃掉你吧。”他开口的时候我把头压得低低的。
      “难道‘年’不会这样吗?”这是一句很违心的话,但我却从中获得了一种能够支撑我预备接下他所有问题的勇气,“他会把我撕碎然后吞掉,但你不会,因为你不是,伊芙琳已经把他赶走了。”
      我把头抬起来,发现周围已经比刚才亮堂了许多,我的肩上开始感到温度,只是那口山洞还是阴森森,冷冰冰的。
      “所以你很怕他?”他跟着我往山上走。
      我不清楚自己上山是要干什么,可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它们休息了片刻就匆匆上路,我却一点准备也没有。可能它们不愿停留在这里,这时我觉得我的方向不再是由头脑把握,而是被双腿掌控了。“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而且我怕的东西很多,比如蛇还有蜈蚣。”我回答道,“他们长得就很奇怪。”
      “那你会怕绳子么?”他问我。
      “谁会怕一条动都不动的绳子呢?”
      他掐断一根野麦把它叼在嘴里, “所以我就不怕,因为它们在我眼里就是长短不一花色不同的绳子。”
      “那如果是有毒的那种呢?”
      “那种也是不会轻易咬人的,而且什么动物都有弱点。”
      “可每个人总有害怕的东西,可能只有一个也可能有很多。”我不希望有人觉得我很胆小,“我不相信没有一个能吓唬到你?”
      “当然有啦。”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我怕鞭炮。”
      这句话让我吃惊,不过这种感觉只是瞬时的。我以为只有我们女孩子才会怕这深受男孩子喜爱的玩意儿,结果这句话是从他口里说出的,特别是这样一位在我看来相当勇敢的人。而让我更加意外的是,他和故事中的“年”竟然有那么多巧合。
      “你不会是真的那个‘年’吧?”其实我并没有想太多,对问题的答案也不太感兴趣。
      他停下脚步,呼了口气,笑了笑,最后答道:“我不能说我不是。”
      他没在说话,但依然显得很平静。
      经过短暂的沉默,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开了个玩笑,但我从他的表情意识到这句不是那种能够轻易说出口的假话。或许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也有可能我们的祖先犯了一个错误,以至于同时我也有些开心,有些感动,
      “那你会害怕绳子吗?”我借用他的话问他。
      “哪个人会怕一条没有危险的绳子呢?”他笑着说道。
      我把头上两边绑着辫子的红绳子解开,再用旁边的石头分别划成两截,然后递给他其中一份。
      “像这样,把两根交叉。”我把手伸到他面前,又示意他跟着我做。
      “然后呢?”他忍不住笑了。
      “我觉得没什么可笑的。”看他笨拙地端着手,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样绕个弯,然后把每个压在前一根绳子下面。”我慢慢地给他示范。
      “然后呢?是要编个网兜?”
      “然后一直这样。”我把手里的活放下,帮我的学生把绳子收紧,让他不至于打成毛衣。“你试了不就知道啦。”看着他不熟练的手法,我又忍不住笑了。
      “一根棍子。”这是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可是用来做什么呢?”
      “不觉得它很像一支爆竹?”
      “不觉得。”他犹犹豫豫地说到。
      “但是没有办法,它的名字就叫吉祥鞭炮。”我把自己手里的一份送给了他,偷偷地笑了。
      柯罗茜不在的日子里,我就和年在一起。我们从未约定过见面的时间,但我吃过早饭或者睡过午觉后,我总能在流水潺潺的山洞口看到年的身影。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在沟田里捕鱼捉虾,把摘来的花草别在身上或者送到河里乘波漂走,折断芦竹的带花顶枝当扫把,在废弃的房子打锅灶,用扁平的石子和瓦块打水漂,还采林子里的野果子吃。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了一群猫头鹰的雏崽,他们睁着黑梅一样大的眼睛在原地打转却一声也不吭,见了我们走来也不躲开,好像并不怕人。或许是因为陪伴我的阳光那么耀眼、花草树木太过鲜艳,直到后来不自觉想起来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回到了波光刺眼的溪流旁边,看到了菜花蝴蝶,闻到了熟悉的甜蜜青草香,触碰到了爬爬藤粗糙毛燥的藤蔓。天气不好的时候,我们就撑着伞出去,躲在空屋的墙檐下,用打湿的泥巴做小人,听他讲我从没有听说过的故事。这些天来我的心情一直很好,手里有使不完的劲儿,帮祖母干活的时候,她也放心地没再偷瞄我的一举一动,没再说我玩玩打打了。
      更让我感到高兴的是,经过我的多种努力,年开始不再害怕爆竹。最近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在一旁放支鞭炮,他会吓一大跳,不过再也不会跑的远远的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友谊,以前我总觉得只要能一起玩的开心就是朋友,就像我和柯罗茜。一开始我们都不认识,后来我们一起跳皮筋、踩房子,慢慢就自然而然熟络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叫谁来做我的朋友,也不会平白无故说谁是我的伙伴,因为我相信我们在彼此心目中的位置,也确定别人对我们之间关系的看法。
      一天下午,我和年打算去摘地里的玉米和胡椒。路上经过一座浮桥,浮桥没有栏杆,水漫过充当桥墩的木桩,又不至于淹过桥面。有时候,山里人会在桥岸边上清衣洗菜。我们小孩子呢,也会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到这儿来踩水泡脚玩。应该是我只顾着和他讲话没有看路,快走到桥头的时候,我不小心一脚踏空跌进了河里。虽然我也在小池塘里游过泳,不过这里的河水这么深,我身上浸湿的衣服又那么重,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求生的本能让我只知道不知所措地上下扑腾。年看到我落了水,他一把我从冰凉的河水里拎出来,就自顾自地笑个不停。我呛了水,身上没有一块干的,等喘得上气,他还在幸灾乐祸。他笑得这么厉害,真让我觉得委屈。
      “我快要淹死了。”我用剩下的力气朝他叫道:“这一点都不好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到这句话之后,就立马收回了控制不住的笑声,转而用一种若有所思的抑郁表情看着我,好像我已经遭遇不测,而他要么是在同情我,要么就是在考虑怎么表现地跟这件事不相干。他走到我面前,把我扶起来,然后像个大人一样蹲下了身子,说要背我回家。
      我躺在年的背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去摘不了蔬菜是小事,如果让祖母看到我搞成这副鬼样,她肯定要大发脾气,说不定还要让我受到什么处罚。但很快我又接受了这个事实,也做好了被教训的打算。他的后背已经被我的衣服染湿了,我们的衣服粘在一起,构成了一条无形的绳子,让我很难掉下去。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让人觉得舒服的干燥咸香,既想要快点换上干净的衣服,又希望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让我永远和他在一块儿。
      回到家,看到我给她惹的麻烦,祖母果然很不高兴。在家门口我还听到她哼的小调,见我这样子进来,她嘴巴也不哼了,手里忙活得也不带劲了。不过看到年站在旁边,她并没有表现得很恼火,也没有骂我不听话,而是叫我赶紧去换衣裳。我把身上揩干,再把湿透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胶皮大盆里,才听到祖母顺着鸡食丢出去的气话。我笑不起来了,脚也挪不动了。我知道祖母是不会在外人面前出我的丑的,最多到了闲杂人走了之后再关起门教训我的人。我最怕的也是这种让人提心吊胆的惩罚,我真想她现在就数落我一顿,教训我一餐,有年在旁边,我倒不会把什么放在心上。
      最后我向年告别的时候,他紧紧拽着我的手。我以为他觉得我还在生他的气,就笑着告诉他明天见。他只是看着我,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对我讲,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而这些事我都没有机会告诉柯罗茜,因为我已经好久没再见到她了,祖母说,她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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