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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章 槐花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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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之远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已经推开正房的屋门,他对于她家“停电”这件事,一点都不意外。
他套着墨蓝色的睡衣,倚门和她谈条件,大夜里还能笑得春风得意:“你今夜老老实实回来住,明早你家肯定有电。”
这下陆银桥明白了,眼前的王八蛋就是始作俑者。
她所有藏着的火气瞬间爆发,不跟他废话,自己沿穿廊去找电闸。
门边的人一句话又扔过来:“不劳你费劲,我告诉你,电表就在月亮门后边,但你找到也没用,我把你家电卡收起来了。”
她和他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眼看肇之远身不正,连影子都斜斜地打在地上,她气到极致,反而连打架的心气都没了,就站在那儿问他:“你有意思吗?”
“有,太有了。”肇之远笑得温柔体贴,大方地打开房门,“咱俩是合法夫妻,你回来却不回院里住,这算怎么回事?”
“你自己清楚!”陆银桥没时间和他扯皮,现在他这么玩世不恭的态度,根本不可能谈正经事,她太清楚这太子爷浑蛋的臭脾气了,“都是成年人,你我好聚好散,二爷要是想女人了,把那个于缎还是方缎的赶紧接过来,别在这儿恶心我。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别干这没溜儿的事,电卡还我!”
她在槐树底下,一墙之隔,不远处就是她自己的家,一时间,她心里吞金似的沉甸甸地往下坠,偏偏肇之远还在贫嘴:“这话别乱说啊,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她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
那棵槐树枝繁叶茂,树梢倾斜而下,所有的枝叶几乎遮住了陆银桥的视线。她心里盘算着如何让他妥协,却自知肇之远的脸皮无人能撼动,她此刻拿什么威胁也玩不过他无聊的心思,进退两难。
陆银桥愣着站了一会儿,头晕脑涨,只觉得累。她干脆一屁股坐在树下,不吵不争,豁出去和他说:“行,听你的,你让我在院里过夜是吧?我坐着陪你,天亮给我家通电。”
她一坐下就被树叶挡了脸,有点看不清门边人的表情,只感觉到他似乎是叹了口气。
“丫头,我给你搭台阶,你不下,非要闹是不是?”
陆银桥想还嘴,半天却说不出话,只觉得嗓子眼里都发热。
扑面而来的都是槐树清净的味道,就在这棵树下,曾经的一切都刻在心里,那么深远而无法忘怀的年少时光,她曾经听过他的话,放弃挣扎,试着信他一次,结果却害得如今无法相见。
可她不能怪他,肇之远为她所做的一切,为她失去的一切,连带着她几辈子的福报,今生来世都还不起,因为不能怪他,只能怪自己。
所以她不能回头。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大门口又有动静。
雷三已经把陆一禾接过来了。
他抱着招财,正不情不愿地叼着烟卷,把小姑娘送到后边,一看陆银桥在树下静坐,活像要抗议似的架势,连他都给逼得笑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真服了您二位。”
陆一禾扑过去抱紧姐姐,她说不出话,可脾气也不小,一直倔强地瞪着门边的肇之远,好像他是故事里能吃人的怪物。
小姑娘的眼神苦大仇深,和刀片一样,看得肇之远心里直发毛。
他一瞬间确实不懂自己到底图什么,大概是做错了太多事,所以老天才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活遭这份罪。
招财是刚被抓回来的,它正在雷三怀里假装乖乖小猫咪,一双尖尖的猫耳朵动了动,忽然发现院里气氛不对,迅速蹦下地自己跑了。
雷三见二爷不说话,只能由他受累。
他过去催姐妹俩赶紧从地上起来:“夏天地砖也凉,别冻着姑奶奶。”他指指西跨院亮灯的方向,“二爷下午就让我忙活,把房间弄干净了,晚饭给你们留了点,一会儿送去,你们先过去吧。”
陆银桥拉着妹妹站起来,一看西边,心里的疑问更大了。肇之远做了这么多安排,停她家的电,把她逼出来,又非要留她住,甚至连单独的房间都弄好了,还把陆一禾给她接过来,让她能安心……
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忽然转向肇之远,可那卧室门外的人这会儿已经进屋了,门外就剩半句话,满是揶揄:“满脑子龌龊,你没那心思,我更没,赶紧带着你家小哑巴,该睡哪儿就睡哪儿去,别跟我抢床。”
话到了这份儿上,陆银桥反倒坦然了。
只要不和他扯上关系,她乐得不用做晚饭,反正家里也没电,这院子里有吃有喝,还有人上赶着送温暖,她就占这个便宜了。
这一天下来,所有的事都像催命似的,全赶在一起,让人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姐妹俩躲去西跨院,总算吃完饭。
陆银桥和妹妹在门前坐了一会儿,说起她上学的事。
每年新美学院暑期都有补习计划,是专门给破格录取的孩子开设的,分为专业和文化课,小班教学,因而不用接触到太多学院里的其他学生,对陆一禾这种情况来说,正好是个过渡,让她可以对开学之后的环境做好心理准备。陆一禾不会说话,相对也就不易惹人注意,老师们都知道她的特殊情况,格外照顾,课后会专门留出时间让她打字沟通。
陆银桥看她的样子,似乎对未来的学业十分憧憬,总算放下心,哄她不要担心肇之远这边的问题,无论对方要闹什么,总要先过了今夜。
陆一禾似乎还要说什么,手语打了一半,但看看姐姐的神色,她还是没说下去,很快先回屋里去了。
陆银桥这才有空草草去洗脸,已经快到十二点钟,她明早还有拍片工作,必须分秒必争地回去休息。
她趁着洗脸的时间,坐在浴缸边上翻看手机,又看见孟泽的微信。
对方好像一直不太放心,问她到家没有,后来又问她家里缺点什么,等他下次送陆一禾回家的时候,顺路给她带来。
陆银桥的一条回复写了又改,改完又删,最后打开看他的朋友圈。
孟泽是他们学院里最年轻的教授,家世也好,但为人一直都是严谨的样子,有点老派的传统喜好,连朋友圈都是学术和一些知名画展的资料,极少有关于他个人的内容,只有一件事例外。
这些年以来,孟泽每年都会去四次山里,随着节气的日子,回去照看那座竹园。四时景色他会按时发出来,如果当时逗留的时间长了,还会有他的画。陆银桥每每去看,已经看成了习惯。
冬日厚重的雪,再加上夏天里满眼青绿,年年如故。她虽然人不在北新市,但知道他和那座园子一样安好。
今年夏天孟泽还没有去过竹园,陆银桥看了一遍,没找到照片,心里又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说不上期待,连怅惘都不剩,只觉得人的因缘巧合,有时候真像一场梦。
那些热烈和懵懂的细节历历在目,每句话、每个笑容都真心实意,可等到她睁开眼之后,却又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些年的春秋冬夏,她、孟泽,甚至肇之远……再无岁月可回首。
她就算还存着往日的少女梦,也没心情蹲在厕所里矫情。
陆银桥不再多说,一条信息写得干脆:“家里都好,谢谢你照顾一禾。”
入了夜,渐渐整座院子里的灯都熄了。
陆银桥没有衣服换洗,打算凑合一宿,明早回家再洗澡,她把脸擦干净走回屋,以为陆一禾睡了,上床才发现人竟然不见了。
她脑子里骤然闪过无数个念头,手都凉了,猛地冲出西跨院,疯了似的喊陆一禾。
这大半夜的人全睡了,一时半刻也没人理她,她直奔大门跑,跑过去才发现院门是从里被打开的,幽幽地开着半扇。
她真慌了神,又去门房找雷三。
雷三平日里抽烟喝酒,一向睡得死。她叫了半天没动静,狠下心去踹门,才发现他也没在屋里。
她顺手一摸,那该死的小门房连把锁都没有,深更半夜,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陆银桥想起自己这一天,总觉得被人尾随,始终惴惴不安。如果是肇之远授意,无非为了登登,可如果他想拿陆一禾报复,何必等到现在。
但如果不是他……
夏夜闷热,风里又透着股不清不楚的凉意。
陆银桥的恐惧突如其来,她怕得浑身发抖,顺着那扇门冲出去,胡同儿蜿蜒而去,几百米才有一个路灯,又年久失修,光影暗淡。她这么看过去,离远了连个公母都看不清,更别提好坏善恶了。
此时此刻,她眼里的一切都成了未知的变故,连那树梢顺着风动一动,都显得不怀好意。
陆银桥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惊慌之下一切就剩下本能。她又跑回了自己家,刚到楼下,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回来了,她鬼使神差地一抬眼,发现二楼卧室里真的有个人,就在窗后看着她。
那一刻所有的血液几乎都冲上头顶,陆银桥几乎失控尖叫,可那人影又太熟悉……前后不到几分钟,她的情绪大起大落,甚至反应不过来,只记得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
夜凉如水,陆一禾正在楼上盯着她,安安静静的一双眼。
十四岁的少女已经显露出清丽的轮廓,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远芳阿姨。她发现姐姐吓坏了,意识到自己不告而别太过突然,因此她打手语,告诉陆银桥,她不愿意留在肇之远的院子里,偷偷溜出来,只是想回家而已。
陆银桥知道家里没有电,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捂着嘴走回去,一步一停。
心里一乱,让她浑身冷汗,仿佛这一天永远不会过去,逼得她对着自己家门,竟然不敢迈进去。
很快里边有了脚步声,楼上的人似乎下来找她了。
陆银桥僵在原地,家门被槐树挡住,依旧只有半边能开。她回头环顾四周,再也没人深夜出来发疯,根本没有其他人影。
人的心里一生疑,四下都有鬼。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深吸一口气,确认似的向屋里喊陆一禾,可就在此时此刻,她话音刚落,听见对方已经走近了。
屋里的人即将走完楼梯,可脚步的声音越发闷而沉重,明显不是一个女孩的动静。
家里不只有陆一禾。
某种恐怖的念头无比清晰,是心底瞬间而生的防御本能。也许对方刚好走到楼梯上藏起来,没想到陆银桥却为找妹妹追回来,导致一切都被打断了,不得不突然下楼。
这下陆银桥连害怕的时间都没了,她第一反应就冲楼上大喊,歇斯底里地提醒陆一禾待在卧室里:“别下来!把门锁上!”
她瞬间涌起一腔孤勇,不管对方是谁,又是什么目的,陆一禾还在屋里,她不可能逃。可她出来得太心急,连手机都没顾上拿,此时此刻孤零零地对着一轮圆月,极远处的路灯虽然微弱,却终究让屋外比房间里亮。
对方躲在暗处,陆银桥成了活靶子。
几秒钟的间歇,她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着拼命去砸门后的开关。
灯竟然亮了。
光线突如其来,一瞬间让人的眼睛有些不适,她只来得及看清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
对方突遭变故,反应极快,几乎瞬间闪进厨房,很快玻璃碎裂,人已经跑了。
陆银桥惊魂未定,脚下发软,站也站不住,又听见身后有人追过来。
雷三大声喊着让她别怕,陆银桥总算找回了一点残存的理智,顾不上和他多说,只记得半爬着要往楼上跑。
“一禾!”她冲到卧室,拧不开门,急得拼命拍。
里边的人听出是姐姐,很快把卧室打开了,房子里四下通了电,但卧室一直没有开灯。窗外月华如水,小姑娘好像比她姐姐还要沉稳,直愣愣地站在门边。
陆一禾不能说话,不能喊,也不能回应,她举手想要表达什么,却总是来不及。
陆银桥浑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打透了,她眼看妹妹反过来还要安慰她……一瞬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满腔后怕,好像哑的人成了她自己。
“没事了。”陆银桥一把抱住了身前的人,然后把灯都打开,“还有姐姐呢,别怕啊。”
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以至她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前后不过片刻的动静,雷三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把榔头,等到他上楼来的时候,就看见姐妹两个抱在一起。
他实在不擅长和女人说话,更不会安慰人,只能替她们上下查看一圈,确认没什么损失,又回来停在楼梯口,和陆银桥说:“电给你通上了,人也跑了,这大半夜遇见贼,怪瘆得慌的,走吧,我带你们俩回院。”
他手里的铁榔头已经抡成了金箍棒,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能英雄救美,干脆演起了大圣归来,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我估计二爷已经睡死了,都没醒呢,咱赶紧回去,省得他又怪我不锁门。”
可惜陆银桥不配合,她一肚子疑问,又惊又怕,家里出事,她哪还有心思回“半城金”。如果不是肇之远非要断电,她家也不至于让人闯进来。
她立刻让他走:“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二爷还是心里不痛快,那就明着来!可如果谁再不长眼来我家挑事,我跟他玩命!”
雷三揪着自己的跨栏背心,没太明白这话。他琢磨了一下,总算分析出陆银桥是误会了,他嘴上没个把门的,赶紧和她解释:“姑奶奶,二爷早说过,您家今天夜里要出事,让您好好在院子里睡一晚,别乱跑。我刚才好心去弄电表,想着先把电给你们通上,结果看住了大的,没看住小的,小哑巴非要回家,这下……”
陆银桥已经让陆一禾回屋去了,她刚给妹妹关上门,突然回头问:“你说他知道?”
今夜要出什么事,来的又是什么人,目的是什么?胭脂厂这一代家家户户都熟悉,老旧的胡同儿里几乎夜不闭户,何况她们家的情况,说出去连贼都不惦记,没有半点值钱的东西,怎么可能有人闯进来?
她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奇怪的事太多,反倒不知该从哪一件想起。
就在陆银桥出神的时候,雷三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彻底被问住了。
满城皆知,肇之远干事不着四六,那位爷做事实在荒唐,导致雷三习惯于只听他吩咐,不问原因,这样还能少生点气,多活两年,可眼下陆银桥突然一问,雷□□应过来,“啊”了一声,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用尽脑细胞,试探着问:“可能……二爷今天算了一卦?”
陆银桥看看他手上的榔头,强忍着踹死他的冲动,一句话送客:“滚!”
老胡同儿里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今天可算出了件稀奇事。一栋破败的小砖楼有贼闯入,多亏夜深人静,旁边又住的是个耳聋的老大姐,天塌了也醒不了,根本没人来看热闹。
陆银桥仔细检查,发现家里既没丢东西,也没有其他损失,人都没事,她就算想报警,也没个凭据。
这种时候她只能先考虑陆一禾,不愿意再勉强妹妹。陆一禾忌惮肇之远,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和他接触,那她必须和她在一起才放心。
陆银桥守了一会儿,确认胡同儿里四下太平,她又打开妹妹的房门看了看,床上的小姑娘闭着眼睛,鼻息安稳。陆一禾虽然早熟,可怎么说都还是个孩子,天塌下来也砸不死她的瞌睡虫,此刻看着,人已经睡熟了。
陆银桥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自己没这么好的命,身体实在有点熬不住,却又因为神经紧张,完全不觉得困,只能洗个澡,逼自己再去躺一会儿,天一亮马上去工作。
浴室的光线昏黄,水温升高,人的精神也渐渐松弛下来。
陆银桥拧开喷头,拼命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无法克制地想起这几年。
她在外地的时候,日子过得麻木,为了负担生活,工作忙而疲惫,总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如今回来了,眼看一切都没变,胭脂厂没有拆,十二条胡同儿里的人日日相见,雷三依旧傻,梁疯子依旧疯,就连肇之远都没变……该浑还是浑。
可是分明一切又都变了,里外透着不对劲。
无论这几年又有什么新鲜事,早该和她无关了。
陆银桥实在不明白,人离家千里,午夜梦回,难免有点思乡的情结,可她想归想,关于“家”的回忆却伤人伤己,她实在没想过自己要回到北新市,更不愿意再和这里的人事有所牵扯,唯一的原因只是陆一禾要上学,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段时间偶然做的决定,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盯着她不放……
陆银桥的卧室旁边就是洗澡的地方,而她所谓的浴室,也不过是用玻璃隔出来的地方,最多一个转身的空间。
喷头年久失修,堵了一半,水花不大,可天热,水温也热。
她洗着洗着觉得烫了,老式的热水器还在玻璃外边,这会儿也没人能帮她调,只好凑合洗。
陆银桥浸在一片温热的水蒸气里捂住脸,再抬头的时候就觉得眼前发花,一阵接一阵耳鸣,满天都在掉星星。她这才想起自己一天忙下来,晚上只吃了几口东西,连中午喝的那罐冰可乐都算管饱了。
她头晕目眩,越洗越觉得难受,实在没忍住,大声喊陆一禾。
姑奶奶今天连轴转,实在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没等她抬手把水关上,腿先软了,下半句话根本没能说完。
这一晚的陆银桥可真是做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