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三章 槐花树(上) ...


  •   陆银桥走回家就傻了眼,家里上下都没开灯,黑乎乎的一片。

      孟泽说他已经把人送回来了,不知道陆一禾这么晚还会去什么地方,她心里一慌,打开门,却看见妹妹就坐在门后等自己。

      陆银桥进去的时候,小姑娘坐在换鞋的矮凳上,头发梳成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好像有点被吓到了,以至突然站起来,一双眼睛在黑影里直勾勾盯着姐姐看。

      那眸子里隐隐透出些光,又不像是平日里的神色。

      陆银桥猛地陷入黑暗里,一时有点看不清,第一反应就问她:“停电了?”

      陆一禾很快反应过来是谁回来了,脸上有些担心,过来和她打手语,说自己到家就发现停电了,以前也没出过这种事,不知道电闸在什么地方。

      陆银桥探头往外看,这一路上的街坊四邻家里都有电,对面的老林姐还在看那部经典版的《三国》,“滚滚长江东逝水”唱得浑厚雄壮,肯定不是集体停电。

      她也开始琢磨电闸在什么地方,用手机照亮,上下楼找一圈,最终想明白了。他们家的水电最早是“半城金”东跨院的线路,虽然后来各自圈地分开,但智能电表要改造,办事部门来人,肯定要按规矩办事,政策上必须遵守一房一证,所以她们家的私搭乱建一直没有房产证,所谓的“家”,其实还是肇家的房产,再加上长期没人在,新电表应该还装在肇之远的院子里。

      这下陆银桥连气都气不动了,她刚回到北新市一天,从早到晚,所有的事都和那个人有关。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子,她已经凑合过了两年多,躲都躲到外地去了,可未来陆一禾还要上学,她们在北新市至少还有四年日子。陆一禾慢慢长大,正是青春期,是女孩最敏感缺乏安全感的时候,陆银桥绝不能让妹妹也这么过。

      两个人过去的关系如鲠在喉,活活吞下去,又卡在心口,永远是根拔不出来的刺,只有掐断这一条路。

      陆银桥很清楚,她必须离婚,离完就想办法搬走。

      只是眼前的事还要解决。

      姐妹两个都不记得手电筒收在什么地方,于是陆银桥打开门窗,借光上楼。她在二楼的卧室有个放杂物的柜子,靠在窗边。

      她刚拉开抽屉,余光里忽然看见楼下闪过一道影子。

      她今天出去和人闹了不愉快,后来一路上总觉得有人盯梢,心神不宁,以至多少留了个心眼,她赶紧探头出去看,又什么影子都没了。

      家门旁边还是那棵槐树,遮天蔽日,非要歪着长。树还是树,墙也还是那片墙,一时片刻根本没人来往。

      陆银桥马上喊陆一禾把门都关好,自己坐在床边定了一会儿神,又开始宽心,或许只是谁家的猫狗追出来……反正怎么想,她如今无所依倚,算得上是家破人亡,只剩下唯一的妹妹留在身边,还是个说不了话的小姑娘,更不可能有什么天大的仇人。

      这年头,如果连她都能成为被跟踪的目标,那坏人的追求也太低了。

      楼上的人半天没有动静,陆一禾就在厨房找到一截蜡烛,点亮之后上来看她。

      陆银桥正在出神,墙壁上的幽暗烛火却忽然而至,一步一步,还跟着人影。这场面让她以为自己眼花,和她的神经一样揪着眼皮,一个劲地跳。

      陆银桥嘴唇发颤,蓦然回头,只看见妹妹一脸疑惑地打量自己。她勉强笑笑,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安慰她说:“别着急,我歇一会儿再下楼找电闸,估计就是跳闸了。”

      陆一禾点点头,替她去翻手电筒,把它递给姐姐方便走动,然后她就坐在陆银桥身边,看她的脚,问她怎么回事。

      床上的人已经懒得提,只说是高跟鞋磨脚,今天太累了。

      陆一禾年纪不大,但十分懂事,她知道姐姐这么辛苦是为了养活她上学,于是她把蜡烛放在桌上,回身拍拍床,示意陆银桥把腿伸开,她要给她按摩。

      陆银桥被她逗笑,四仰八叉躺成一个“大”字,由着妹妹伺候。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又觉得这样挺好,停电可真是人类文明的大倒退,什么都别想干,电脑、电视都别用,陆银桥被迫安安静静地挺尸,总算能够放松下来。

      陆一禾凑在她身边,停下动作和她比画说:“孟老师今天送我回来,他以为你肯定在家,想来看看你。”

      陆银桥闭上眼睛点头道:“我知道,他给我打电话了。”还有后半句话卡在嘴里,这一天的事接二连三,让她连自欺欺人的力气都没了,于是又扭头看着她问,“这两年……他还好吗?”

      陆一禾松开她的腿坐在一边,表情有点为难,想了半天才回答她:“姐,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其实孟老师一直都在等你。”

      陆银桥听见这话,心里弯弯绕绕堵得难受,刚点燃的初恋情结还没烧起来,对门公放的电视剧演得正欢,孔明先生义正词严,一句话砸在她脸上:“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听着听着开始笑,扣着床边生锈的床柱子,又觉得连半点伤心都谈不上。

      她拉住妹妹的手,和她一起比手语。

      陆银桥比出来的是她想说而不能出口的话,无声无息,却很明确:“我不能再害他了。”

      陆一禾有些急切,掰开她的手,给她写字:离婚。

      陆银桥握紧了手心,半天放不开,又点头说:“离啊,我巴不得赶紧离。可我真不知道肇之远是怎么想的,当年他恨不得把我逼死给登登偿命……咱们欠了他,所以我躲着,他报复我,我也认,就想等他理智一点办手续,他又怎么都不愿意了。”

      陆一禾安静地听,很久没再接话。她盯着桌上的烛火看,窗外的风漏进来,火光飘忽不定,左右挣扎,就和这栋可怜巴巴的小楼一样,眼看气数已尽,偏偏非要争口气,又活成了一个老不死……过去她实在太小了,陆家的女孩都没福气,陆一禾过于早慧,所有的日子都一笔一画刻在心里,关于旧日的阴影历历在目。

      此时此刻,房间里长时间没有空调,人越躺越热。

      好景不长,老林姐家里的电视剧已经看到广告时间,一段魔性的招聘广告大声播放,玩命洗脑,闹得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生活还是生活,眼下苟且。

      整条胡同儿家家户户都关着窗,就剩她们姐妹俩在靠风喘气。

      陆银桥烦得直捶枕头:“她老说自己听不见,大夜里还开这么大声,不聋才怪!”

      陆一禾的思绪被她打断了,想起了老林姐,对方没事就爱给人算命,江湖人称“林半聋”,头发半白,还不许大家往老了叫她,只好被尴尬地定位为“老大姐”。老林姐一直没有正经事可做,有个儿子搬出去了,好像也不管她,让她闲在这地方,终日神神道道地聋着耳朵跟人说话……陆一禾想着想着笑起来,她连笑也没有声音,干干地哑着嗓子,等到笑完了,眼角却红了。

      她去拿姐姐的手机,找出来自己常听的那首歌,坐在床上抱紧膝盖,就在左邻右舍的噪音围攻下,听她母亲留给她的一首故乡小调《九月香》。

      我听秋风瑟,

      我对月当歌,

      半天云彩当云都,

      九月槐树采槐花。

      同在乡里读书郎,同张桌子儿女忙,同床金被共还乡。

      重阳酿酒千里香,酿酒人家烛影光,同年亡人树下霜。

      这首所谓的歌,其实是小曲儿,只有女人哼唱的声音,本来是网友分享的录音,音量微小,根本盖不住林半聋家的电视公放,可陆银桥一听见那声音,整颗心就像破了个洞,和那段即将烧完的蜡烛一样,岌岌可危。

      旧日无可挽回,让人深知自己的懦弱,让她连悲痛的资格都没有。

      陆银桥想起当年,远芳阿姨护着自己从家里逃出去的样子,突然坐起身,伸手把妹妹抱住了。

      陆一禾才是对方的亲生女儿。

      她家里这点人情世故,放在胭脂厂里不值一提,旧城改造的项目一直没能落实,传言有各种说法,说是要保护传统建筑,最后却定义为棚户区改造,险些演变成强拆,拖了五六年时间,还有这么多死守不走的人家。他们赶不上时代发展,城市日新月异,而这十二条里的生活却一成不变,艰难算计。

      偏偏出了一个何远芳。

      对方远嫁而来,一进北新市就跳进了火坑,跟了陆银桥的爸爸,一心一意照顾他。家里人口不多,却始终艰难,尝尽人情冷暖,在胡同儿里都没一个容身之处,以至连这栋房子都是抢来的……靠远芳阿姨一个女人苦苦支撑,过了十多年,她才生下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的陆银桥已经十一岁了,突然多了个异母妹妹,可远芳阿姨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从小到大,挨打都替她受……她走之后,陆银桥发过誓,这辈子拼命也要把陆一禾带大。

      这世间的事大多出人意料,再腐朽的角落里都能开出花,何况是人心底本能的善意,能比血脉之间的羁绊还要深厚。远芳阿姨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到了如今,陆银桥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可这一晚呢,她们回到了这个所谓的“家”,无济于事。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守着母亲留下的一首歌,在她背上慢慢地写字:“我想妈妈了。”

      陆银桥自认心肠硬,平日里谎话连篇,活该是个缺福的累赘,她是胭脂厂里自小和男孩掐出来的姑奶奶,什么难事都不怕,只有这五个字,她无能为力。

      一首小曲儿循环往复,陆一禾陪姐姐躺着休息,时间渐渐晚了。

      林半聋家总算消停下来,连续剧已经开始播放明日预告,又过了一会儿,四下清净。

      陆银桥心里装着事,也没力气卸妆,就在床上眯瞪着,等到四周骤然一静,她终于趴不住了,还要接下一场的戏。

      她对着冰箱直犯愁,眼看冰开始化,再过一会儿就要开始流水,她总算提起一口气,出门去找电闸。

      总不能让家里一直停电。

      陆银桥靠着家门口的大槐树开始琢磨,深更半夜走“半城金”的正门能累死人,光守门的雷三都要和她打一架,还不如想个办法溜进去。

      这办法不难找,打小陆银桥爬树就没输过,翻个墙头再简单不过。她一路顺着院墙摸索着走到了后罩院,多亏肇之远懒鸟不搭窝,一直住得窝囊,什么都懒得修,他这么好的大院子已经败得差不多,院墙根本没变过,窟窿狗洞一应俱全。

      后罩院的墙就是“半城金”最北边的围墙了,墙下的空间已经是整个院子最里侧,甚至在肇之远的卧室之后,偏僻到根本没人特意去。以前他们都拿这一小处地方存放不用的杂物,墙上的砖也掉了又掉,让胡同儿里不开眼的人捡走,给他们自己的房子添砖加瓦去了……以至于前两年就露出个豁口,矮了半米,弄得院里的桌子椅子看起来堆得比墙都高。

      这座院子从来不防贼,反正肇二爷偷不穷。

      如今陆银桥打开手机照亮,果然还是一样,根本没人管。

      她心里大喜,正中下怀,赶紧看清了位置,抬腿就往上爬。可惜她忘了一件事,早年她爬墙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身材小又灵巧,翻墙容易,可如今她用二十多岁的身子骨再往墙上爬,就没那么简单了。

      何况这破地方连点光都没有,她手里的手机还得继续捏着,眼看墙砖松动,陆银桥费了半天劲才踩住爬上去,又被院子里摞起来的椅子给挡住了去路。

      她傻眼了,没地方往下蹦,憋着一口气,在墙头上尴尬地往旁边挪。

      陆银桥一边爬,一边听见动静,吓得赶紧停了手脚。她趴在墙上低头一看,发现外边有只狗。

      这大夜里正是胡同儿里猫狗走动的时候,梁疯子家的那只大黄正好遛弯路过,鼻子一动,闻出些不对劲。

      它许久没见过陆银桥,更没见过这种人类新运动,学猫爬墙,于是一双狗眼里真正露出蒙了的神色。大黄歪着头,认真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都不够用了,干脆开始向陆银桥猛摇尾巴,一人一狗干瞪眼。

      墙上的人总算被一只狗看出了廉耻心,窘得想骂人。陆银桥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傻,放着堂堂正正的大门不肯走,非闹这么一出,万一让人看见了,她大概能凭这事红一把。

      最要命的还不是丢人……

      就在陆银桥进退两难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她还穿的是那双半拖,伤口疼,又要顾着手机,心里一紧张,屏幕直接关上了,导致她眼前一黑,直接踩空,眼看整个人就要掉下去,张嘴就是一声惨叫。

      今天确实不是个好日子,起码不宜爬墙,因为陆银桥在一片漆黑里摔下去的时候,直接撞到了一个人。

      对方压着声音,等到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把人扶着稳稳站住了之后,他才放声大笑。

      那笑声自带几分混世魔王的气场,简直让人心生荡漾,放眼十二条胡同儿,就只有一位风流人。

      陆银桥打死不愿面对现实,两只胳膊徒劳地扒着墙,人却直接掉进了肇之远怀里。

      院里的槐树开了花,虽然眼下过了最好的季节,风里却总是透着一阵淡淡的香气。

      后罩院里没有灯,好在远处的穿廊里有光透过来,让她能看见身前的人。

      肇之远额前的长发都扫在她颈边,随着一阵放肆的笑声逼得她半天回不过神。

      他是属膏药的吗?

      陆银桥丢人现眼,被抓个正着,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姑奶奶竟然老脸一红,借着嗓门给自己壮胆,一句话嚷出来:“肇之远!你成心的是不是!”

      这下肇二爷不干了,他松开胳膊,直接把她扔在地上。

      陆银桥差点摔个屁股蹲儿,赶紧抓住他的衣角才站稳。

      肇之远一脸嫌弃,站在一摞破椅子旁边,不改倜傥姿容,还抽空甩甩他唯一能动的手,累得直喘气:“救你还不知好歹!摔死得了。”他转身往前边的院子走,一句话点破她那点心眼,“放着人不装装鬼,前门楼子你不走,嫌胳膊腿儿太齐全了是吧?”

      直到他走出后罩院,陆银桥才整理好衣服。

      她把牛仔裤上的土都拍干净,这才反应过来,肇之远早就知道她今晚要翻墙?

      所有的事都透着古怪,从她回来开始,似乎一直都有人在暗中盯梢,而肇之远仿佛什么都知道,知道她回来,知道她脚疼,到现在还知道她半夜要来翻墙,故意来看她的笑话。

      可他盯着自己干什么?

      无论二爷是想报复还是想使坏,他都有的是办法。

      陆银桥在和大黄对峙的时候已经丢了脑子,她此刻实在不想纠缠,就记得一件事,追他去问电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