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慢》纳兰两百

2、2

　　突然，有个软软的声音传来，哥哥，你没事吧？忍冬脑海一空，原来是我的乖乖啊。
　　忍着疼翻身坐起来，忍冬向小女孩笑了一下，要一起回家吗？
　　小女孩已经七岁了，小小的一个人，背着个大书包，全身上下，都是忍冬最喜欢的样子。
　　忍冬会频频去小女孩家里找她，但是找到的概率十之一二。大多数时候，忍冬会被女孩的家人轰出来，像狗一样。
　　像狗一样乞首摇尾，希望乖乖能垂怜一二对他笑笑；像流浪狗一样被所有人憎恶，被他们不屑一顾，然后赶出家门。
　　可是忍冬不愿去想这些，他找女孩，只是因为，想见见女孩而已。
　　被撵多了，忍冬便也学聪明了。他赶在女孩出门前藏在拐角处，确保女孩转弯后会第一眼就看到他。忍冬总是对着女孩笑，他觉得他的女孩，越长越好看，每次见到女孩，就像是心坎里被到了满满一杯蜂蜜。
　　忍冬没吃过蜂蜜，但奶奶说过，父亲便是因为一勺蜂蜜与母亲结缘，能让父亲动心的，一定是非常甜的东西了。
　　休息的日子里，忍冬便见不到女孩了。他常劝自己忍耐，等待新的一周降临。
　　可是今天的乖乖有点不一样。
　　忍冬看着女孩通红的眼角，耐着性子问女孩怎么了。小女孩哭得伤心，眼泪珠子一粒一粒打在忍冬心里。小女孩被问烦了，哑着嗓子说，今天写好的作业被撕了，老师让她在教室外站了一整节课。
　　路上有那么多小孩，可是只有忍冬的乖乖在哭。忍冬攥紧拳头，努力平复心里高涨的火焰。他叫住走在前面的小霸王，想为小女孩讨个道歉。
　　不知道什么时候，忍冬发现自己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他看着自己一拳一拳地打在小霸王脸上，他看着小女孩惊恐的表情，他想喊停，可是没用。等回过神来，小霸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忍冬转头看着小女孩，嘴里发出无意识的气音，他想解释。
　　可是，解释什么呢？
　　周围一圈人，他们指指点点，像是十八殿的阎罗。忍冬低头看着自己手背的血迹，明明是自己更像恶鬼吧。
　　小霸王被送去了医院，忍冬在家门口被堵住。
　　女人在地上躺着，满嘴脏话，谴责的词句让奶奶站立不稳。男人扶起女人，他们两个牢牢地堵住出口，奶奶被推在地上站不起来，忍冬嘴角已经被抽出了血。
　　他们终于走了。
　　忍冬搀着奶奶站起来，奶奶抱着忍冬，一遍遍重复，忍冬是个好孩子，奶奶相信忍冬。
　　低下头。忍冬不愿意让奶奶看到自己的表情。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忍冬不是好孩子，忍冬是个疯子。
　　自那次以后，小女孩总是躲着忍冬，小孩怕他，小孩用畏惧的眼光看着忍冬。
　　忍冬劝诫自己，不要发疯，小孩会害怕的。他在小女孩的身后，一遍又一遍的默念乖乖，他的乖乖，会原谅他的。
　　奶奶走了，又是在冬天。
　　那个苦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在这个仿佛被下了诅咒的家里，用她单薄的肩膀撑了70余年，终于再也无法等候希望的降临。她等不到任何一丝曙光，所以她走得毫无牵挂。
　　忍冬是看着她走的。
　　老太太最后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早上还能撑着起来做饭，晚上就躺在炕上大喘气，喉咙里面呼哧呼哧的，像是放进了一个破风箱。
　　她拉着忍冬的手，慢慢一字一句地说话，“我们忍冬是好孩子，可是奶奶看不到忍冬长大的样子了，忍冬以后要好好的。”
　　奶奶嘴上说着，眼睛就开始一睁一闭，显得尤为费劲。
　　忍冬抱着怀里的人，觉得这个冬天真是太冷了。其实这样也好，家里穷，高寿反而变成了折磨。谁说活得久就一定是福气呢，走的安详，一辈子不苦，才是真正有福气的人。
　　奶奶的墓立在了山上，距离父亲母亲的同棺远得厉害。他想，奶奶一定是不愿意和他们葬在一起的，就像忍冬自己一样。
　　忍冬觉得自己得写个小纸条放在口袋里，纸条上就写：我要火化，洒于深海。如果有那一天自己没了，也能给好心人少添点麻烦。
　　农村的孩子是没有见过海的，忍冬这么写还是在课文上看到了深海这个词语，当即就觉得，自己以后是一定要去看一眼海的。
　　等到一切都回归正途，忍冬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见过乖乖的。
　　乖乖呢？乖乖怎么不见了？忍冬的女孩，忍冬的乖乖怎么找不到了啊？
　　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那个可以给忍冬生的希望的女孩，听别人说，她去南方念书了。
　　噢，南方啊。
　　没有冬天的，南方吗？
　　忍冬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总会圆的，所以他决定等女孩回来。就像母亲等待他的出生，就像父亲等待他的长大，就像奶奶等待无望的好运，或许是希望等不来，或许自己等不了，但忍冬决定等下去。
　　忍冬的等待以失败告终。
　　苦情戏里的主角总能等到自己的未来，但忍冬等不到。女孩就像是忘了这个地方。
　　或许是一阵穿堂风，也或许是一滴檐角雨，忍冬突然就想明白了，女孩不会回来了。
　　他已经三十了啊，他有时候也会害怕啊，他怕女孩不回来，也怕自己出去后女孩找不到自己。鸟在笼子里呆久了，不会飞了，忍冬在这个名为等待的笼子里，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
　　忍冬想着，去南方找乖乖吧。她在南方啊，总能找到的。
　　卖掉了所有东西，忍冬去了火车站。
　　买票的时候，工作人员问忍冬，“你要去哪里啊？”
　　忍冬认真地回答：“我要去南方。”他不知道女孩具体在哪座城市，他的乖乖，连消失都都充满了诗意。
　　大概是浪费的时间太久，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发起了牢骚。
　　忍冬随手一指，那就去南京吧。忍冬听女孩说过南京，在七岁孩子的口中，南京是个没有冬天的城市。
　　火车上人很多，和忍冬的想象的不一样，座椅是软的，桌子太小了，过道上站的人几乎挤到了车头。忍冬好奇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过客，有的人靠在椅背上就呵欠连天，有的人坐在蛇皮袋子上等着回家，大家看起来，都是生活有盼头的人。
　　忍冬也有生活的盼头，他要找到他的乖乖。
　　下车后忍冬打了个喷嚏，在口袋取卫生纸的时候才发现，钱被偷了。口袋划了长长一条口子，中山装的布料不好，口子周围已经有了或长或短的棉线。
　　于是忍冬当了流浪汉。
　　他要找乖乖，没办法长期工作，所幸忍冬每天捡到垃圾的钱能勉强维持吃食。
　　天气越来越冷了，南方的城市，冬天也不好熬。
　　忍冬一直在往南走，他觉得，他会找到乖乖的。路过一个婚礼现场，新人们郎才女貌，底下的嘉宾笑意宴宴。今天是个晴天，是忍冬当流浪汉的第三年。
　　他找到了他的女孩。在婚礼现场，是新娘子，女孩笑得格外开心。
　　忍冬的乖乖，在忍冬看不到的地方恋爱，然后结婚，然后生活。忍冬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他的女孩，果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这时有个年轻人走过来，他面带关心，给了忍冬一百块，“去买件棉服吧。”
　　忍冬低下头，接过钱，一瘸一拐的走了。
　　腿是因为被疯狗咬了，当时疯狗不知道怎么回事，冲着个奶狗呲牙咧嘴，忍冬看不下去，抱走了奶狗，然后变成了个瘸子。
　　后来忍冬一直养着奶狗，看着狗慢慢长大，从奶狗变成了土狗。
　　忍冬用这些钱给狗买了件衣服，还买了一点狗粮，这只狗从小就苦，忍冬想让它过得好一点。
　　回到桥洞的时候，大风刚起。
　　忍冬半夜被冻醒，看到外面飘飘扬扬的下起了雪。
　　谁说南方没有冬天的？骗子。
　　南方不仅有冬天，还有雪。
　　忍冬觉得有点热，原来南方的雪，是用来升温的啊。
　　可我看到了大雪。
　　我再也无需忍耐。
　　每片雪花上，都坐着一个乖乖，她们笑着说，哥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