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慢》纳兰两百

1、1

　　天晴了，太阳顺着窗户上的木格子一缕一缕的照在被子上。
　　忍冬像往常一样，低垂着头，叫那个沉默的男人吃饭。男人没说话，慢吞吞地从炕上坐起来，趿着拖鞋，挪到饭桌边。
　　今天的午饭是拌面，忍冬愣了一下。没有带汤水的饭属实难得一见，家里太穷了，唯一有力气干活的劳动力整日里发呆，像石头一样。
　　也许是午后的太阳正好，男人没有立刻转身回房。他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朝忍冬挥了挥手：“东子，来爸怀里。”
　　奶奶立刻紧张地看向忍冬，男人为数不多的清醒次数里，有一半是温情地给忍冬讲述他的妻子，而另一半则是歇斯底里地吼着忍冬，他不许忍冬喊他爸，好像不认这个儿子，那个因为难产而死的女人就会活过来一样。
　　可是忍冬知道，不可能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忍冬慢慢走到父亲身边，记不清有多久没喊过这个男人了，两人大多数时间里，就像陌生人一样，用气音代替彼此的名字。
　　男人用苍老的手捧起忍冬的脸，轻轻地亲了一下男孩的脸颊。忍冬仔细地看着眼前的父亲，他的皮肤已经泛不起生命的光泽，是盘根错节被深埋泥土之下的颜色。
　　忍冬看着男人又回到了房间，奶奶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老妇人疾走过来，把忍冬拉近自己的怀里，抱住忍冬，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嘴里念叨着：会好的，会好的。
　　是吗？可是冬天到了呀。
　　放学后听到有人在谈论天气，昨天下了一夜雪，今天就开始晴了。看到忍冬过来后声音就小了下来，大疯子生出个小疯子，作孽呦。
　　忍冬有点不高兴，他知道自己不是疯子，他只是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而已。
　　远远地看见有人在门口指指点点，回家了才发现，那个常常如石头一般的男人，此时安静地躺在中堂。他彻彻底底地冻成了石头。
　　昨天的吻，是告别吻，是男人斩断他们之间联系的剪刀。
　　忍冬以为，那是生日礼物。
　　奶奶的神情似悲似喜，她向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说，父亲是早上被发现的，被雪盖了厚厚一层，脸上是幸福的微笑。他脱了外套，盖在母亲的墓碑上。这个被别人喊作疯子的男人，把自己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母亲。
　　父系记着母亲最后的叮咛，他苦若坚持了七年。终于在一个夜晚，带着满心的欢喜，忘了身后的灯火，去寻了自己的爱情。他终于解脱了，于是还剩奶奶与忍冬在人间苦苦挣扎。
　　路人常觉得忍冬家邪门。
　　爷爷于冬天打措，惊扰了熊，没能回家。
　　举家搬迁，下雪路滑，大卡车轮下，没了奶奶心疼的幺子。
　　好不容易将要再添新丁，却没想到是一命换一命。
　　终于，长成的男子汉找了个合适的时机，摆脱了宿命，转身去找了自己的妻子。
　　家里只剩下了个小男子汉和老太太。忍冬时常觉得讽刺，外人看见他总是会移开目光，像是眼睛里没有办法容忍脏东西一样，可是，自己的衣服常常是干净而破旧的，肮脏的，明明是他们呀。
　　听说，同街路东的那户人家，他们家新添了个女孩，满月酒席办的热闹，大家都说那个小孩有福气，是文曲星下凡。
　　不知道为什么，忍冬想看看这个小孩。想看看软绵绵的孩子，想看看没有恶意的目光，想见识一下，有福气的样子。
　　其实忍冬不常走这条路的，人太多了，他更习惯去旁边的小路。最起码，旁边的小路上，没有人用眼睛叫他，小疯子。
　　已经开春了，午后的太阳很暖和，所以刚满月的小孩被抱着出来晒太阳。忍冬装作不经意地看了小孩一眼，确实，是个可爱的孩子。
　　小孩感觉到了忍冬的目光，对着他笑了一下，还用口水吹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泡泡。忍冬也不禁笑了一下，抱着孩子的妇人看到了忍冬，把孩子抱紧了点，侧过身子挡住忍冬的目光。忍冬低下头，快步路过人堆。
　　他回过头去看那些晒太阳的人们，影子从每个人的身上蔓延到了墙角，张牙舞爪，他们就像一个个厉鬼，三两成群，在忍冬眼里莫名恐怖。
　　刚刚过去的时候，忍冬听到妇人唤着女孩“乖乖”，是乳名吗？忍冬的嘴边扯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轻轻说了一句，乖乖。
　　回去之后，忍冬便开始做梦。梦里他双亲健在，不必时常为了生计发愁，更何况，梦里还有个小女孩，总是人前人后地粘着他。女孩喜欢叫他，领家哥哥。
　　忍冬把梦告诉奶奶，奶奶轻轻抱住忍冬，她说，忍冬，要乖，不要奢想太多。
　　奶奶总是非常现实，大概是太多的磨难敲碎了她所有的希望。可忍冬还是不明白，不要奢想什么呢？是双亲健在还是吃喝不愁？是玩伴还是与常人一般无二的平等？
　　后来忍冬常听到人们夸她。说她聪明，可爱，听话，当真是文曲星下凡。忍冬总是会在人们谈论她时晃神，因为他总是会想起那个软绵绵的午后，和那双好看的眼睛。
　　冬天又到了。
　　奶奶取出昨天在菜市场用青菜换来的鸡蛋，倒出鸡蛋后，举着鸡蛋壳静静等着蛋清全都流出来。锅里火候正好，鸡蛋在清油的问候下膨胀，变成了一道美味。
　　奶奶把装着鸡蛋的盘子放在忍冬这边，她说，忍冬长得真快啊，都十四了。
　　把鸡蛋分成两份，吃过了饭，忍冬就背着书包去了学校。座位一如既往的摆着垃圾，忍冬把垃圾全都扔进垃圾桶，看着同学们面色如常地读书，不禁笑了一下，他们真是幼稚又恶毒啊。明明同样都是学生，为什么欺负别人就不会有罪恶感呢？
　　回家路上，忍冬被心情不好的混混们堵住，与学校里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只是随波逐流的孩子们不同，他们向来目的明确。混混们只对打架和钱感兴趣，忍冬没钱，所以他的作用就是在混混们心情不畅的时候，充作人肉沙包。
　　忍冬躺着地上，缓解着身上的疼痛。小疯子的皮外伤从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