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七里菊

46、第 43 章

　　屋里的沉默很短暂。
　　花满楼轻声道：“夏姑娘，夏姑娘你还好么？”
　　夏许雨的脸仍然贴着冰冷的地板。她勉强笑了一下，动了动嘴，却没有说什么。
　　夏老妇开口问道：“你是花满楼吗？江南花家那个？”
　　花满楼点头道：“正是在下。请问前辈是……”
　　老妇打断他：“我是谁无所谓。你快去把许雨扶起来。她在地上躺了快两天了，你得给她喂点东西吃。小心别踩着她。”
　　“……”

　　从进屋起，花满楼就知道这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虚弱得半死不活了。听着夏香怡等人的对话，他的心早就自由落体到达深渊。现在听见夏老妇这么说，他只觉得深渊原来没有止境。
　　他向前走了一步——意外地发现双腿有些发软——然后蹲了下来，摸索着搬过夏许雨肩膀，让她靠墙坐起来。
　　夏许雨的体温不比地上的石砖高多少。她靠在墙上，不停地往两边滑，却始终不肯用手撑一下。花满楼于是在她旁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他转向夏老妇，问道：“请问前辈，夏姑娘究竟怎么了？”
　　夏老妇看了他一眼，再出口的声音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你摸摸她的手腕。”
　　花满楼于是微微侧过身，顺着夏许雨的手肘摸过去。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一同倒吸一口气。
　　粗糙的皮肤，深可见骨的刀疤。
　　只是轻轻一碰，他已经明白了一切。触电似的松开手，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着：“夏许雨，你、你……”
　　他想说什么？“你还好吗”？
　　耳边传来虚弱的笑声，伴随着几个撕心裂肺的咳嗽。
　　夏许雨低声道：“活着，对我来说，怎样都没差。”
　　“……”
　　无法想象她这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花满楼没有接口，只是俯身拿过不远处的粥，开始一口一口喂到夏许雨嘴里。

　　夏许雨觉得，她开始有点理解厌食症的感觉了。
　　每一口，都是用全身的力量强迫自己咽下去。然后便是五脏六腑大派对。等它们跳够了舞，还有下一口。
　　但她得活下去。
　　虽然早就忘了为什么要活着，但她只想活下去。

　　花满楼喂了半碗就停下了，一个失血过多的人不该吃太多食物，消化也是需要血液的。
　　沉默了一会，夏许雨问道：“花满楼，你怎么被抓住了？”
　　花满楼道：“我中毒了，是可以封住内力的毒。”
　　“我们这几天一直在找你……最后找到三个地方。我们每人走一条，两个时辰后会和。他们见我不在，定会去找我。放心，不出三个时辰，他们定会找过来的。”
　　夏许雨没有说话，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片刻，她轻声道：“万一他们也中毒了呢？”
　　花满楼道：“不会的。那可是陆小凤和西门吹雪，他们不会那么容易——”
　　“——但你中毒了。”夏许雨打断了他。
　　一时间，空气中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花满楼喃喃道：“我只是想不到，他……”
　　他明显不想继续说下去，夏许雨盯了他一会，后者却只是转开了脸。
　　良久，夏许雨轻声叹了口气，说道：“你想不到的事情，他们也未必想得到……花满楼，这不值得。”
　　花满楼怔住。
　　他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恐惧，听出了绝望。他听见自己这么问：“什么不值得？”
　　回答的人却没有丝毫迷惑，平静得如同在叙述一个他人的故事。她回答道：“为我，不值得。”

　　……
　　…………
　　花满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如此的迅速，如此强烈，如此刺耳，以至于他都无法思考。
　　他只是不带丝毫感情地说了句：“为什么。”甚至没有问号。
　　夏许雨抿了抿嘴，道：“他们不一定就不会中毒，若是中毒了，也不一定就有条活路，毕竟他们不伤你就是为了用作筹码的。即使他们没中毒，我也不一定活得了三个时辰了。”
　　花满楼的心跳不知何时消失了。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在这的同时又不在这一般。他听见自己机械式地重复着：“为什么。”
　　夏许雨轻笑了一声，离开花满楼的肩膀，抬头看着地牢的天花板，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说：“你知道吗，人身体里的血液大概是他体重的十三分之一。”
　　“就是说，我身体里也不过六斤多一点的血。”
　　“过去这五天，我每天丢掉一碗血，至少两三斤了吧。”
　　“你忘了夏香怡是怎么说的了吗？她不用伤我，我很快就会死了。”
　　“不值得，那些风险，为了我。”
　　“趁我还没死，喝一点我的血，然后走出去吧。——把我外婆带出去，拜托了。”

　　……
　　好像是一个世纪这么久，花满楼才在夏老妇的抽泣声中基本听明白了这个状况。而夏许雨覆满刀疤的胳膊已经举到他唇边了。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拉回了夏许雨的手。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不会失败的，我相信他们。你也要相信我，你会活下去的。”
　　夏许雨虚弱地笑了一下：“就算我活不下去也不会缠着你的。”
　　“……”花满楼没有接话，也没有笑。
　　夏许雨于是敛了笑容，轻声道：“我相信他们，我也相信你——但我不相信我自己。”
　　“我不相信我想活下去。我不敢想。”
　　“但我还受了这么多罪，也许只是没有一个好理由去死罢了。现在，这个理由足够好了。”
　　她试图从花满楼掌心中抽回手，但花满楼握得很紧。事实上，他把夏许雨另一只手也握住了。
　　……所以两个人现在是手拉手状态，可以玩一网不捞鱼的游戏。
　　夏许雨为自己有这样的联想而感到好笑，低头嗤嗤笑了两声。
　　“有什么好笑？”花满楼问道。
　　夏许雨仍是低着头，轻声道：“只是看上去有点傻……你不会想要拉着我的手三个时辰吧。”
　　“嗯，我会。”花满楼认真点了点头。他没有笑。
　　夏许雨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她笑不出来了。

　　……
　　“额……”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但肯定没有六个小时。夏许雨企图打破沉默。
　　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那半碗粥，亦或是花满楼这种近乎孩子气的做法让她没心情难受了，夏许雨精神好了不少。
　　只是花满楼一直都严肃得有点可怕。若是在平时，一个不笑的花满楼足以让夏许雨卷铺盖逃往二十里外。但现在情况特殊，逃跑可能性受到限制，她只好选择战胜敌人或战胜自我（？）。
　　好在花满楼严肃归严肃，总归还是善解人意的。看见夏许雨有意交谈，他便主动提出了话题：“夏许雨，为什么你不相信你想活下去呢？”
　　……把说善解人意那句话的人拖出去大卸八块！
　　夏许雨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翻阅一个山丘，还有无数个在等着你。她下意识地想要摸摸头发，立刻意识到这不太现实。
　　只好再次抬头看天花板。
　　花满楼淡淡道：“你若不愿说，也罢，不要敷衍我。”
　　“……”夏许雨咬咬下唇，无语了。
　　良久，她深深叹了口气，带着些许自嘲：“嗯。现在看来，可能会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段话了。讲讲我的人生观倒也应景。”
　　花满楼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什么。

　　“我怕死。”
　　她的开场白，简单，又直接。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听妈妈给我讲，讲每件事的利弊。她总是说，若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没关系，好事会发生的。可要是天降喜事，不要得意，总会平衡回来。”
　　“上天的公平的。也许人和人之间不公平，但对于一个人，它是公平的。”
　　“所以我一直都怕……我害怕好事会发生。可我也同样害怕坏事。我怕坏事之后，好事就会来，然后是更坏的事……”
　　“然后妈妈就死了。我一个人在公园里躲了一夜。”
　　“然后爸爸娶了新人，那次是半夜。弟弟出生那天，我躲在床底下，一整天。”
　　“我总觉得，躲起来，它就找不到我了，好事，坏事。”
　　“可果然还是躲不过啊。”
　　“他们决定我每天要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但总会有好的一面，他们给陌生人吃穿，免费的……”
　　花满楼握紧了她的双手，打断了她：“什么陌生人？他们是你的父母啊——供你吃穿自然是应该的。”
　　夏许雨轻笑了一下：“在我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陌生人。”

　　每个人，都是陌生人。
　　“我学会不再躲了，既然躲不过。我有更好的办法……我可以不期待。”
　　“你不期待他带你出去玩，自己看家时才不会那么寂寞。你不期待他们能记住你的生日，生日那天全家为庆祝弟弟考满分而去动物园就不会觉得难过。你不期待他们会问你的意见，当你发现前程已经全被决定好而你却是最后一个知情的时候才不会那么无助……”
　　“不期待她曾有那么一刻也许将你当成过朋友，当她每日一碗喝你的血的时候，你才可以，原谅……”
　　一滴，两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花满楼手背上。
　　花满楼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探身抱住她。
　　然后他听见夏许雨的声音在他耳边，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不期待自己会活下去，我才可以笑着面对死亡。”

作者有话说

　　我又犹豫了……
感觉接下来剧情相当顺利的该是花满楼当男主，但我又喜欢西门小雪多一些……
如何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