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我追不上你了》唐小筠

1、尊上受伤，皆大欢喜

　　少年躺在锦缎制成的柔软床榻上，这些个锦缎周边还淌着流苏，柔软绵延。侧边也衬出了这张榻子该有多柔软，而榻上之人又该睡的有多舒适。少年面上没什么神色，一张小脸却睡的很是有着樱瓣的红润。

　　可惜好景不长，少年睡梦中一条腿无意的架到床沿的虚空处，一个翻身，漂亮地连人带被子地滚下了床。

　　“哎哟。”因这猝不及防的一摔，几乎是无意识脱口而出的惨叫。嗔怪地吸了一口凉气，少年揉了揉脑袋上鼓起的一个青包，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褥子。虽不记得方才是做了什么美梦，但香甜的睡梦被这么狼狈地打断，心情也不会有多舒畅。

　　少年几乎是即时坐起了身子，身子下是硬冷的地板。现在本就是入冬时节，穿着一件单衣就直坐在沾着浮尘的硬砖上，是个人怕是都会在此时打个哆嗦。

　　但少年不急于爬回榻，而是将目光流转于自己所处的房间。准确而言此非房间，而是一间寝殿，偌大的寝殿。

　　寝殿内的装潢说不上有多大气，但头上的吊灯，木制书架，书台以及台上的各式物什，应有尽有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不仅如此，连门窗都是檀木所雕，也没愧对于精致一词。

　　少年努了努嘴，这是自己的寝殿没错……但……却不知从何生出一丝物是人非的陌生感……

　　只怕不是自己睡糊涂了罢，少年摇摇脑袋。赤足站起身后，将地上的被褥拎起，随性往榻上一扔。这一扔反倒制出了点风，吹的少年颤了颤。

　　他坐在榻上，双脚离地而晃荡着，哈欠连连，想来是还没缓好方才的困意。哈欠中，左手想撑于床沿，却再次扑了个空，榻上人转眼间又到床底下趴着了。

　　嘶——疼。

　　少年抖落身上的尘土，摸着头上两个如青龙犄角一般的包，生着自己的闷气。

　　此时，门也被轻轻叩响。

　　“谁？”少年偏头，蹙眉问。

　　“是我，偏然。”门外的声音乃是个女声，清脆归清脆，却能听出声音主人的沉稳泰然。那人停顿片刻，道：“落九，尊上已经回来了。其他人也都到往生殿了，你抓紧时间过来。尊上他……似乎伤的不轻……”

　　伤的不轻？尊上伤的不轻？

　　受伤的是……尊上？

　　落九暗自把这句话揣摩推敲了几番，门外脚步声已经远去了，他嘴角几乎快咧上耳根了。赶忙取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随意扣好就完事了，既然尊上伤的不轻，自然也没闲情管教自己几天前惹的那几桩事了吧？

　　好，太好了。

　　落九衣冠正个大致就停手了，没有入微的意思。当即就法力推门，忙不迭就赶去往生殿，半刻不敢耽误。

　　原来落九对偏然的话还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毕竟那人不是别人，是九天阁的魔尊。别说听问他受过重伤了，就是有那个人能在他身上划破一道口子且还能全身而退的，都是真英雄真汉子了。

　　落九虽畏惧着尊上，却也十分了解尊上的习性。一般人听闻见苏长卿三字——此乃尊上的名讳，都无不谈虎色变。落九也是亲眼瞧见一位女子误打误撞跌入了尊上怀里后，还来不及脸红脸热，下一秒就被尊上拦腰抱起，遂丢到数百米外的碧生泉里。

　　随后，这位魔尊便领着自己的人一袭白衣飘飘然地离场了。在场人倒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丢到水里已经算是轻的了。对方乃是统领着九天阁数千万魔族的魔尊，能捡回一条命，偷着乐就对了。

　　不过吧，这刚踏入往生殿，他就明白偏然道的这桩事是真的了。

　　往生殿里堆满了人，且还不是随意的堆，乃是齐刷刷地跪着，只留着中间一条小道供人通过。

　　这差点就没个落脚地方的往生殿，落九是真真不想进去。但是只那一眼，他便瞧到了里边那仙气飘飘的白衣人，白衣人也瞧回他。

　　双方看也看见了，倘若敢当着他的面当众逃窜，明天大可提着头颅来见他了。

　　说那白衣人仙气飘飘，其实纯粹是那一袭白衣的缘故。毕竟，那白衣人并非神仙，而是可谓无恶不作的苏长卿，九天阁的魔尊，养育落九的人。

　　白衣人出落于凡尘世俗中，黯然的黑眸匿于水潭深处，沉沉不可言，一点神色便可荡起圈层相叠的涟漪。再有那一对平缓水墨一般的眉，其实他的眉目生的很是温软柔和。不晓得他的人，乍一眼下还以为自己是碰上了哪位生的可人而隐姓埋名的道长。

　　魔尊的名讳，以及他那一身白衣，都极好地制出了一个此乃温和之人的假象。

　　“尊上。”落九不敢展笑，动作利落地进殿后，畏惧在放大着。落九走到白衣人跟前，就要跪下行礼，身子却定住了。

　　不是它自己定住的，而是苏长卿拉住了落九的小臂，滞住了他的动作。

　　“不必行礼，站好。”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尊上的目光对比平时好似多了些什么而又少了些什么东西。不过，尊上的语气也还是这么淡然自若，一点没变。

　　落九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道：“哦……是。”

　　定定然站着，身子有些僵直。落九不晓得尊上这是要做什么，要降罪？要责骂？自己几天前确实是把他栽种的那棵菩提折腾的秃了，但尊上还未回殿，没理由这么快就得知吧？

　　苏长卿只是把他细细端详了一番，收手的时候无意中触碰到了少年的手腕，他也没多想，而一同收回的还有自己有些出神的状态，看着下面黑压压一片，心上添堵，便负手对下边的人道：“你们都下去，一个两个跪在这里做什么？”

　　“可是尊主，您的伤势……”这些个下人不甘也不敢就这么退下，毕竟得到了尊主受伤的消息，尊主说不准是在考验着什么。就这么走了，指不准下一秒就被丢入镇妖塔里受尽折磨。前车之鉴几双手都掰数不过来，他们不敢抬头，也没有别的动作。

　　“我说了，滚。”苏长卿眼神赫然冷几度，淡淡吐着字句，道：“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遵令。”尊主都这么发话了，他们再敢有多逗留，无疑就是在抗旨了。来不及你瞧我我瞧你，纷纷退下。

　　往生殿里顷刻只剩三人，偏然自也在往生殿里头。说是师徒三人？也不能这么说，虽然他们处的和师徒无差，但这里并非仙门，落九也从未历过什么拜师仪式。

　　不过落九却是怔了，并不是因苏长卿的话才得这么一怔，而是方才尊上冰冷的手擦过自己的手背时……他察觉不到一丝法力的存在。

　　虽然得知尊上受伤，但伤到察觉不出法力的程度……还不至于。落九壮胆几分，抬眼，望着那比自己高了不知几多的男人，问：“尊上……你的法力……”

　　“落偈语，我问你。”苏长卿改唤了落九的字，有意无意略了落九的话，看着这个个子还不及他前胸的小孩，自然问道：“你可知道自己如今多少岁了？”

　　落九不大敢接触那人的目光，如实答：“回尊上，十五岁。”

　　静默片刻后，苏长卿却只是淡淡道：“十五了还不懂得规矩，看你这样子，早堂可是去过了？”

　　他果然眼尖得很，自己的衣着也说不上是不得体，只是方才走的急了穿少了几件。入冬时节穿的这样单薄，尊上一眼便能瞧出了自己没去早课。

　　“没……”落九也不狡辩，供认不讳：“那个，今早睡的过了头，没注意时辰，方才才醒的。”

　　照尊上的理，接下来就该是各种新奇而无人道的惩戒了。说不怕自然是假的，落九垂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模样。

　　自己都已经认命，做好了最坏的打断，反正至多不过被打个半残，养上半个月就也没事了。习习晨风过，等来一会儿，耳中却飘来这几字：“罢了，念在这段时间你也没给我惹过什么祸事，这次就算了。倘有下次，自己知道后果。”

　　落九傻眼了，直勾勾地端着白衣人的容颜品着。这种话，着实不像是尊上说的。

　　自打他记事起，任意一点错，无论大小，严惩总少不了。杖刑都算是轻的，因尊上知晓自己法力强，只要不被折磨至奄奄一息之态，再重的外伤内伤都会靠消耗自身法力作为代价而在一个月内愈合。

　　虽不会有后遗症，但落九也不是什么神物，也是会疼的。挨完鞭或是挨完杖后，也不会有谁送自己回殿。几次有余，都是自己拖着重伤的身体几步几步挪回去的。晕了也只能不得已而在路边歇着，醒了继续挪步。不会有人来帮自己，即使他们有那个意愿，也不敢违抗魔尊的旨令贸然伸这援手。

　　但是今时，尊上竟说……罢了。落九还是不敢松懈，除了不时偷偷抬眼查着苏长卿的反应以外，别无其它动作。

　　落下这句话，苏长卿落座，一手支着自己额处，阖上眼。呼吸匀长，不已安然。
　　偏然到底是女孩，不会觉着苏长卿这是累了，微上前一步，平静道：“尊上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又是哪里受了伤？”

　　经她那么一提醒，落九这才反应过来，险些把这事忘在后脑勺了。方才触及尊上的手，虽然只一瞬，但落九敏锐察到，尊上如今的法力微乎其微。弱到……快沦落至普通仙人的修为水平了。

　　没有谁会有这等能耐将尊上置到这等境界，就算有，尊上这般会寻才的人也定会在那人还在襁褓之中就扼杀了他。

　　落九也投来了目光，注视着白衣人的侧脸。

　　即便不抬眼，苏长卿也知道那两人在看着自己。他微有些不自在，轻启眼皮，缓缓道：“我能有什么事？有时间上心这个，倒不如关切自己习法的进度。一个时辰后我会过来，不过关的，就地处置。”

　　落九闻言，身子抖上一抖，他当然知道苏长卿口中的就地处置是什么意思。习法主习的就是剑法，剑法造诣不够，尊上当场便会以剑作为刑具。断上几根筋脉不过是小事，习武之人，最仗依的就是丹田筋脉，断筋断脉的疼痛自然是当仁不让。且还是几个月的恢复期，又是尊上亲自动手，要当真没通过，只怕不用一秒，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筋脉都会被断个利落。

　　想想就毛骨悚然，激灵不断，还是不想了

　　偏然倒没什么反应，入殿时脸上是怎样的神情，现在就是怎样，没变动过。她行过一礼，道：“是，那……偏然告退。”

　　女孩子已经离殿，落九也不好一个人同尊上呆一块。目光从偏然背影收回后，他道：“那尊上，我也告退了。”

　　“慢。”落九半步都未迈出就被身后人喊住，顿然的身形，没来得及回转，那人紧接着道：“我说了让你走了吗？”

　　“没有……”落九驻足，盯着自己的足尖，慢腾腾地转过身。

　　“别垂着脑袋，怎么，不愿意看到我？”苏长卿那如和风的语气，让落九没那么怯了。他赶忙摇头，接过道：“不是……”

　　知道这小孩没说真话，以前的小九不也是……

　　收起自己不该有的惆怅，苏长卿这么道：“你即便说不愿看到我，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这次我同样不计较，但往后，我问什么你就如实答什么。若有半句忤了自己实意的话……”

　　原来是想说将他丢进镇妖塔里，但是一个转念，再加上他始终不愿将目光从这小孩身上移走。后半句话便生生咽了下去，断在了这不自然的地方。苏长卿也不打算换句别的填补空缺，话说一半就罢了。

　　“是。”落九听在心里，作下一辑回答。答完后又陷入一心二用，他只想着自己何时能离开。偏然已经去准备了，自己却还被留在这。落九是真不想再一尝筋脉俱断的滋味了，有过那么惨痛的一次经历就够了。

　　“那个……尊上，”落九并不愚钝，看出苏长卿脸上不存愠怒后，问天借了胆后道：“他们都说你受伤了……我，我虽看不出尊上是哪里受伤了。但是，你的法力……”落九半是关切半是喜悦，当然，那一半喜悦之情自然是要暗暗吞进肚子里的。否则要让这人听见，还不得生剥了自己的皮。

　　苏长卿如水的面容，眼睫轻颤。“本事倒是长了不少，看来不比偏然差。”他右手指节莹白分明，正于扶手上轻轻打着，面上笑容却是冷意无比。

　　尊上这是在……夸奖自己？

　　落九确信了不是自己的问题，尊上确实有些不一样。该说他心慈些了？不过现在下定论也还早，说不准待会儿剑法不过关这人就要把自己抽筋剥皮了。好话还是留在后头，不急这一时。

　　“我……我本来就觉得自己不比偏然差，是尊上你……”是你刁蛮不讲理，偏私女孩而对男孩置之不理。不过这些话落九也只敢在心里暗暗道出，故而自断自话。不满自眼眸流露出来，但苏长卿并未修过什么读心术，也很少与他人有过眼神交流，因而没留意到这抹情绪。

　　“我怎么？”苏长卿冷光斜过，一手原本抵住了太阳穴，停留几秒又离去。单单几字也听不出他意味何在，判不出他生气与否。
　　“没……没什么。”落九吱唔搪塞着，想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苏长卿目光骤然危险，看了一会儿，道：“小九，可还记得，我方才说了什么吗？”

　　无论苏长卿问什么，他落九都必须如实供述出来，不可掺半点假。落九这心肝又由衷颤了，跪在他身前，落九道：“我知错，还请尊上惩处。”这种事，主动担着总好过他给自己来上一扣。

　　“起来。”声音徐徐飘过头顶，这地板还没跪热就又站起了身。

　　“跟我走。”苏长卿从他身旁掠过，轻描淡写道。

　　落九一张小嘴嘟着地跟在后边，不想带着未知的恐惧，因而道：“尊上，我们这是去哪儿？”

　　“老地方，偏然估计已经等急了。”白衣人在前面自若答着，头不回脚不滞。

　　“哈？”落九立即明白，哀嚎一声，道：“尊上，不是说给我们一个时辰的时间准备吗？你现在就要过去？”

　　“现下无事做，改主意了。”苏长卿白衣飘然，听他的口吻，似乎是在说着一件家常事：“怎的，心虚？”最后二字落地，苏长卿始终负手道。

　　就在他微微侧过脸的那一瞬，落九揉了揉自己的双眼，一双眸子瞪的快跳出眼眶了。

　　尊上这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