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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非干病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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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庭凉月清风,满院的花枝微微摇漾,正是看花的好光景,花下却杳无一人,院中回响着又急又慌的打门声。
早睡的园公有些耳背,还是陶氏出来开了大门,倒吓得退了一步,眼前两人狼狈非常,停云架着陶斯馥,对陶氏苦笑,斯馥摇摇晃晃地垂首站着,两个人衣下都滴滴沥沥的淌着水,气味难以言喻。她无暇多问,赶紧让过他们,忙忙栓了门跟进房去。
斯馥呛进了秽水,不止胸肺火烧火燎,连眼耳口鼻无一不难受。少年心气高傲,他掉进那种地方,羞窘急恼,湿衣又沉重冰凉地黏在身上,坐在椅上脸色乍红乍白,浑身抖个不住。停云匆匆回北院脱了外衣,想着姜茶也不知道如何煮法,沉吟着正要往灶间去,恰见陶氏从花间疾步过来,央道:“阿馥气糊涂了,昏昏沉沉的,我烧了热水,却搬不动他,还要劳烦马公子帮忙。”看看停云身上,又道,“连累马公子脏了衣服,不如一同入浴吧。有劳了。”也不待他回答,转身急急去了。
房中白雾氤氲,水里也不知道陶氏加了什么作料,嗅来有些像他菊圃里的甘菊。停云浸在微烫的浴水里,自己也觉得眼下的情形有点莫名其妙。他背靠着桶壁,陶斯馥趴在他胸前,软绵绵地往下溜。停云唤了两声“陶兄”不应,叹了口气,把他拉上来伏在自己肩上,一手往他肌骨停匀的背上撩水。
停云得这个趣味相投的少年相伴,心里有些当他是弟弟一般,可他到底不是弟弟。停云性情虽温和,但并不喜主动近人,自遇到陶斯馥,却时时不忘护他逗他,这实在是少有的事。这一晚乍惊乍惧,吃着冷风一路赶回家,到现在才静下心来,他觉得之前的几个时辰都荒唐如梦,眼下安恬舒适,更不像真的。陶斯馥的胸口滚烫,咚咚的一直传到停云身体里,在热水里紧紧贴着,触手是细滑的腰背,他没来由地心跳快了一拍。
斯馥口里喃喃,停云恍恍惚惚地“嗯?”了一声,也没指望听清,只微笑着侧头,嘴唇在他发上贴了贴。忽然惊觉气味不对,皱眉将他沉下去揉头发。
次日停云过去看他,斯馥暖暖睡了一夜,看上去稍显苍白些,已经无碍了,两人就在卧房里小酌。停云其实觉得昨日好笑,看他避而不谈,也不敢提起,只是筛酒闲话。斯馥热热地喝了一口,想起一事,走去捧来一只紫砂盆,道:“就是这只花盆,停云兄带回去吧。”
停云并不客气,接了过来,低头见里面放了一个红布袋,心头一跳,拿了起来,才觉出不过是钱,大约一吊。
斯馥笑道:“房租总是要给的。我打听了周围市价。”
停云把花盆搁在桌上,将布袋往里一掷,冷下声来道:“还有饭钱菜钱,干脆也一一结清了吧。”
斯馥很少见他不笑,何况是冷脸,吓得一呆,伸手到怀中去掏荷包。
停云不紧不慢道:“还有这些日子的酒钱,昨日替你搓背的辛苦钱。我那一院子的菊花也不是随便让人看的……对了,看昙花要另外算钱。”
斯馥已经反应过来,委屈道:“停云兄,白住你的宅子,就是我肯,姐姐也不会答应。”
停云望着他,放柔声音道:“你总该知道帮我救活的那十二棵墨菊值多少钱吧,我还欠着你一大笔诊费。陶兄非得与我算这么清楚吗?我原是打算赖掉的。”
斯馥慢慢道:“以口腹累知己,还能心安理得的,不是君子。”
停云道:“陶兄忘了管鲍之交。”
斯馥搓着小酒杯,垂眼道:“其实,我实在看不出停云兄做何生计,只看到这半月来只出不进……别的不算,你至少收了租钱,我和姐姐才能安心住下。”
停云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陶兄,有件事,本来是该告诉你,也不知从何说起。”揉揉眉头道,“昨天那赵颐川,确实算是我的亲弟弟。”
斯馥虽然惊讶得高挑了眉,倒也只说声“嗯”。
停云给陶斯馥黑莹莹不染纤尘的眼珠子对着,越发自觉要说的话不宜入耳,苦涩一笑道:“陶兄知道如今的尚书省右仆射光禄大夫吗?”
斯馥道:“不知道。”
停云道:“赵颐川就是他的儿子。”
斯馥道:“啊。”却还不及先前惊讶。
停云握紧了手中酒盅,道:“我外祖父在这城外有个小田庄,挨着这位光禄大夫的田产。二十二年前,他还只是个六品官,有次去那里巡看,正碰上两家家仆斗殴,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认识了我娘,就有了我。
“可他没出孝期,不能迎娶。等一完了孝,就连连升迁,当时有位太祖一脉的皇亲有意把守寡的女儿给他,他在今上跟前一直如履薄冰,怎么敢要,自然是千方百计寻借口辞了。这一来总要顾及那边的面子,暂时不好再娶,我娘的事就搁置下来。
“我和我娘倒是一直在府中。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怎样,至少从我有记忆起,娘就早已不得宠爱了,他也有了夫人,后来还另纳了两房妾室。
“到我四五岁的时候,他将近半百,那些女子却一直无出,不知道怎么转了念头,忽然待我们热起来……那时候我已经多少懂事,看得出来上上下下的人对我们脸色都不一样了,还零碎听到议论什么‘扶正’‘嫡子’的话。
“可是……我娘抑郁多年,病根已深,没等到那一天就走了。没过多久,正房夫人居然有孕,诞下的便是赵颐川了。”
停云从小看多炎凉,母亲过世,颐川出生,府里更是没他这个人一般。他心里明白得很,只作无心仕途学问的样子,终日莳花弄草,四处吟游,十五岁上便一人住出来了。他其实叫赵清峦,但对自己单独在外结交的朋友只称母姓,取字停云之后也不大用名了。
陶斯馥看他面色平和,只在提到母亲的时候微微有些伤痛之色,思量一会道:“那么,停云兄是继承了那些田地了。”
停云垂首一笑道:“是。雇几个佃农,做个小小的地主。好在除了采买菊花,我一个人也没有别的大开销。”
如果再说下去,立刻能扯到“不如娶一门亲”的话头上,也很容易半开玩笑地提起姐姐,可是斯馥忽然极不愿提起,话几次到嘴边,还是仰头喝了一口酒,默默看着炭盆里的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