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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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庆十三年，夏。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茶肆雅座上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座下之人听得津津有味。今日讲的戏文正巧讲得是南殷开国国师蛇骨婆为祸四方的故事。
二楼雅座坐了位身穿艳红衣衫的女子，神色恹恹地撑着下巴，另一只手里端的是一只素白茶盏，手腕轻转，清冽的茶香充溢在鼻尖，半晌，茶也未入口。
不知为何，晏莞尔独独对这出戏文打心眼儿里的不喜。
“阿莞。”
晏莞尔游离的神思被这声轻唤给拉回，看着缓缓向她走过来的人，她的眉眼间浮现了一丝笑意，“阿沂，你来了。”
她口中的阿沂在她跟前站定，着一袭老旧的浅灰色长袍也无法掩盖其风华，一旁席位的女子纷纷投来注视，尽管只余下一道背影，一眼看去长身玉立，料想该是个温润的美男子。
“抱歉，刚从凉月城回来，事情棘手了些就多耽搁了会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因为长途奔劳的缘故，额角布满了密密的汗珠，但墨黑的瞳仁里掩藏不住兴奋的光。
“母亲那日遣你得急，凉月城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耐心解释，晏莞尔认真聆听，这厢手上动作也没停，给他斟了一杯茶。
凉月城是邻近南殷国京城的一个小城，依山傍水，良田沃土万顷，是一块名副其实的福地，大约数日前，小城村落里意外流传出一种怪病，本来以为只是一般的腹泻，但陆陆续续有人因此丧命，县衙不敢隐瞒，也不敢大肆宣扬，只能秘密上报京城奏请圣裁。
君上急诏众臣商讨对策，晏家百年药族，以蛇制药，此项重任于是乎落在了晏家头上。晏家家主晏夫人，也就是晏莞尔的母亲派遣家奴阿沂前往络城一探究竟。
“那解决与否？”
“你不必担心，病情已有了大致的了解。”阿沂浅笑，将她额角垂下的发丝轻挽于耳后，声音似清泉暖阳，“倒是你，少贪凉，自己的身体还不爱惜。”
晏莞尔俏皮地吐了吐舌，像是个犯错被抓包的孩子，默默地将脚边的冰盆往别处踢了踢。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罢。”
晏莞尔微笑颔首，阿沂心细如尘，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出了茶肆，在薄暮时分的阳光下她竟然感到微微有些眩晕，她轻眨了下眼，尝试向前走两步，膝盖一软，幸而身侧的阿沂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
不知道为何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脑海中的阿沂却是着一身白衫，袖口绣有一株兰草，她狐疑地甩了甩脑袋，可能真是坐久了，脑袋迷糊了。
她不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阿沂的场景，他在纳凉亭修理兰草，神情专注，仿佛手下的是什么绝世珍宝，她听底下人议论过他，说他是个怪人，明明耳聪目明却恍若聋子、瞎子，只做好本分事儿，其余的一概不理不言。
思及此马车恰好行至晏府门口，已是夜幕，阿沂从衣袖中拿出一小方平安佩，“阿莞，生辰快乐。”
晏莞尔微怔，阿沂见她的样子，将手上的物件儿向她跟前递进了几分，神色温柔。
“阿沂有心了，这份礼物我很喜欢。”她接过，惊叹做工的精细，欣喜地把玩手上的平安佩。
紫檀木平安佩，其上刻有栩栩如生的蛇图腾，还篆刻有笔力流畅的小字“平安喜乐，世事顺遂”，精心配以银绳与琉璃珠。南殷国度以蛇为尊，蛇被视为创造神、富饶神、平安神，圈养蛇以预测后事，为人延寿祈福，以及炼制药丹。
而制作平安佩欲上达心诚，还需取七七四十九日腕血祝祷，以保心愿所成，当然此时的晏莞尔并不知晓。
“阿莞……”
轰——
话音未落天空骤然一声轰鸣，烟火腾空，照亮了半边夜空，衬得漆黑燥热的夜晚平添了几分旖旎，顿时吸引了晏莞尔的注意力，她一脸餍足地仰首观望，阿沂注视着身旁的女子，素白的脸颊未施粉黛，一袭红裙衬得肤白如雪，眼里万千烟火都成了陪衬。
半晌，烟火燃尽，方才天边的五光十色顷刻归于黑幕，夜色显得愈发浓重。
晏莞尔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阿沂，你方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无甚，明日便是你的生辰，前几日不是说想要去近郊游玩吗？”
“好呀！有你在，母亲想必不会担心了。”晏莞尔眸光流转，在城中憋屈了数月，可算是能够出去走走，心中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阿沂送晏莞尔回挽月阁，两人一路商量明日的行程，走至回廊的时候忽然看到晏府的大嬷嬷急匆匆地赶过来。
“小姐，你总算是回来了，夫人今日午后便说身体不适，奴才便服侍她休息，谁料晚饭时夫人胸闷头疼难忍，方才还呕血了。”阿嬷神色慌张，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尽是无措。
晏莞尔大惊失色，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晏夫人所居的瑛华阁。
她几乎不敢相信躺在床榻上那个面容枯槁的女子竟然是她昔日里风华绝代的娘，只是一日未见，为何她就成了这般模样？
“莞尔，你回来了……咳咳，娘有几句话要交待给你。”床榻上，晏夫人无力地扯住晏莞尔的衣袖，呼吸愈发微弱，声音沙哑得像是粗糙石子打磨过。
她从枕下拿出一个锦盒，递交到她的手上，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丝疲态，“晏府掌药典百年，无奈子息单薄，逐渐露出颓势，但好在你年岁虽不大却是极有主见的，现在我将其交予你，亦是把晏家的未来交予你手。”
“如今南殷风起云涌，内忧外患，凉月城一事可窥见一般，不得不防，明府根深蒂固，万不得已之时可求助于明家。”
“你还记得娘曾经交待给你……”她的瞳孔浑浊涣散，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将眼前之人看入眼里，话音还未说完，就猛烈地咳嗽，鲜血将衣襟、被褥都染红，溅落到她的手上、脸上，凉嗖嗖的，乌黑的血红色刺目得厉害，刺得眼睛生疼。
“记得……我都记得……”晏莞尔笨拙地用手帕想要擦拭掉那刺目的颜色，绞尽脑汁地想要说出些许言辞宽慰她，但嗓子哽咽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眼泪簌簌地落了满脸。
“不！你没记住……”
“娘，我不哭，我不哭，我记得，莞尔都记得，你说过眼泪是最无用的，你别闭眼。”晏莞尔侧过头迅速地抹干了泪水，红肿的眼眶蓄满了泪水，硬生生地不允许它掉落。
“莞尔，娘不行了，护不了你了……”晏夫人笑着闭上了眼，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从脸颊滑落，带着无奈离去。
这大概是晏莞尔此生唯一一次看晏夫人落泪，在她的眼中晏夫人或是神色肃然地打点阖府上下，或是笑靥如花地与各色人交道应酬，她以为娘是狠心绝情、无所不能的晏家家主，打小教导她什么是取舍得当，什么是运筹帷幄，什么是审时度势的晏家家主。她忘了她也只是一介柔弱女子，她也有无能为力的一天。
晏莞尔鼓起勇气，颤抖着手去抚摸她的手，出手皆是冰凉，凉得彻骨寒心，顷刻之间她感觉失了重心，跌坐在地板上。
嘴里呢喃着：“娘，你争了斗了半生，冷漠得像块冰，死后也是这么冷冰冰的，你可后悔过？”
最后晏莞尔也不记得是谁把她扶回了房间。
七月初二，她十五岁的生辰礼。
她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从床铺上跳下来，打着赤脚跌跌撞撞冲出了挽月阁，天真地企盼昨晚上的一切皆是噩梦，直到撞见了满目寂寥的白。
没有宾客恭迎，亦没有祝祷贺喜，有的只是正厅之上棺木一方，晏莞尔知道晏夫人与人虚以为蛇了半辈子，死后不愿无关之人扰了她的安宁，她的丧事办得很低调，未曾邀外人为她祭拜送行。
按照南殷旧俗，人离世之后，开坛作法，法师祝祷延请蛇灵引渡亡魂，阖族上下在灵堂祭拜，人人脸上悲戚，有几个晏府的旁支亲戚哭得凄凄厉厉，不知道是哭晏夫人的早逝，亦或是哭自己没了依托，嘹亮哭声响彻整个厅堂。
晏莞尔没有哭，跪在蒲团之上，宛若入定了一般，辨不清她的情绪。
突然，阿沂走了进来，在晏莞尔耳畔低语了一句：“明府遣人来了。”
晏府与明府并列为南殷两世家望族，不同于晏府子嗣单薄，明府人才辈出，多是天赋异禀的养蛇师，凭借世代相传驭蛇术法为人延寿祈福，甚者有探测未来的能力，在以蛇为尊的南殷，为国民所爱戴。
晏夫人争强好胜，与明家人常常面和心不和，在朝堂之上亦是各自为政，按常理来说，晏家落败，明家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她不明白为何晏夫人临死之际会交待她如此之言。
晏莞尔眉头轻蹙，没有做声，阿沂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顺了她的意。
法师在院落外念经咒，骤然长喝一声，纸钱零落得到处都是，众人哭得更大声，眼泪跟掉了线的珠子似的，跪在灵前嚎啕大哭，甚至有几人哭得岔过气了去。
“明家明岐代家主前来吊唁。”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突然有一人从屋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奴仆想要拦住他的步伐，直到他进了正厅，在阿沂不满的眼神示意下才退下。
晏莞尔缓缓起身，微微朝着那人行礼，声音喑哑道：“莞尔代母亲感谢明府前来拜祭。”说完又行了一道鞠躬礼。
那人拿着下人递来的香，拜了一拜，插入案桌上的青烟香炉里。
“生母与世长辞，晏小姐为何滴泪不见？”他发问道，站在她跟前，颀长的身影遮挡住了她的光线。
晏莞尔眉目低垂，都能感受到他深邃幽深的气息，带着一丝危险，像是长于山野间的藤蔓，要把人的灵魂缠绕得密密麻麻。
“抱歉，让明公子见笑了。”晏莞尔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眸光，若放在以往她一定会惊叹一句此人好相貌，眉眼如星，唇角轻勾，有说不出的俊逸倜傥溢出来，美中不足的是他面色苍白如纸，平添了几分妖冶之气。
两人在对峙之中一左一右对立而站，最后是阿沂打破了两人的僵局，“明公子，晏府诸事繁杂，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逐客的意思明显。
明岐意味深长地看了阿沂一眼，眼角情绪略微复杂，不过转瞬即逝就恢复了常色，让人捉摸不住，他转身离开，留下最后一句话，“凉月城一事迫在眉睫，晏小姐早日处理才好。”
晏莞尔对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