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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季厘 ...

  •   风渐渐止息,天光亮起,众人再次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却愈发沉默了。
      那是偈真的医馆门前。

      医馆伴着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而开,医馆内,只有一个病人,他面色憔悴,唇边血痣。

      那是城里自瘟疫以来,第一个开业的医馆。

      越来越多的人围到门前,他们裹着头巾,张着眼睛,打量着里面的三个人,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
      “我,我认得你们两个,你们是那天,站在城门前喊话的那两个大夫。”人群有人试探着问道。
      偈真回过头,布巾蒙着下半张脸,只张着一双比如今晶亮三分的眼,向众人点了点头。

      人群中又有人试探着问道:“大夫,我,我也病了……你们看病要多少钱啊?”
      “大夫,救救我吧,多少钱都行,我想活命啊!”
      “大夫……”“大夫。”

      那些人站在门前,一双双眼睛殷切地看着他。
      偈真转头,看向正在一旁称药的季厘,对上他的目光,季厘没好气地撇开目光,却什么都没说。
      偈真松了口气,转头对着那些踌躇在门外的人摆了摆手:“不要钱。”

      “不要钱?!”
      “真的不要钱啊?”
      “好人啊!”

      病人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医馆里送,城民们感激不尽,恨不能对这二位大善人磕头下跪。
      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婆婆双目嗜泪,抓着偈真和季厘不住地感激:“那天你们在宫墙上喊,老太太我还觉得你们在耸人听闻……是我们误会你们了!”
      “是啊是啊,误会你们了,大夫。”
      “两位大夫是大好人,救世主!”
      “谢谢你们啊……”

      场景开始迅速地推动起来,长俟一行人只能看到医馆门前来人越来越多,却不见人走。
      到后来,医馆里装不下,连门前都支起了棚子,搭上了床架,偈真与季厘日复一日穿梭其中,把脉,观察病人情况,不断地配药试药,等待着从病人身上看到一星半点好转。
      却久久不见起色。

      长俟沉默地看着,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浓烈。
      直到——

      一声咳嗽声自季厘响起。
      他被感染了。

      医馆内,病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试了多种药方却不见任何起色,病人的痛苦□□声却再也未曾断绝。
      偈真每天闷在后院研究药方,一炉一炉地煎药,茶饭不思,不眠不休。

      众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这片祸乱中摇摇欲坠的方寸之地,忽然见顾娈自后院走来,手里小心地端着一碗汤药,他好像更瘦了,一张脸白地吓人,走的又慢又轻,让人看起来会产生一种这少年的骨头下一秒就要断掉的错觉。

      顾娈端着那碗药,似乎是想要送到哪个病人面前,还没走过去,偈真就在后面追上了他,抢过他手中的药碗。
      “你下床做什么?”偈真嘱咐着:“这里有我,我来就可以,你快回去……”
      偈真也已经瘦了一大圈,眼睛里缠着几根明显的血丝,他半推半扶着顾娈往里走,完全没注意到那少年渐渐变红的耳根。

      医馆的窗户开着,从那里往外看,不远处的街口,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面摊还开着,生意却十分萧条,近乎空旷的大街,走来一个破衣的男子,那男子低着头,瘦的皮包骨头。

      男子走到面摊前,低着头坐下,小声地说道:“……劳驾,给我一碗面。”

      “好嘞,”那面馆主人好不容易等来一个顾客,虽然看起来像个要饭的,但已经不挑捡了,很快,他就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面端了上来,还十分热络地攀谈起来,“客官,如今生意不好做,我给你多加了肉片,不多收钱!”

      “多谢。”

      那男子仍然低着头,声音压得也极低,他等了半晌,面摊主人却不离开,热情地让那男子心惊。
      “你怎么不动筷子啊!快尝尝啊。”

      男子无法,只得撩开了自己挡在面前的长发,他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挑着街上人少的时候才敢出来。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拿起一双筷子,刚刚抄起一筷子面,耳后忽然炸起面摊主人一声谩骂声。
      下一刻,他面前整整一碗滚烫的面被打翻,面汤泼洒了他一身,裸露的皮立马被烫地泛了红。
      那男子被烫的一个激灵,双手却下意识地伸出,接住身上零散的面条,忙不迭地往嘴里送,背后却忽然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桌子被踢翻,他整个人趴伏在地。

      “肖无风!你他娘的还有脸出来!?”那面摊老板一只脚踩上他的身子,对着路过的零星路人喊道:“大家快来看!这个罪人还没死!还有脸出来吃饭!”
      “这是谁啊?”
      “肖无风啊!”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观,在发现这人就是那个被抄了家的罪人后,他们开始对这潦倒落魄的昔日官员拳打脚踢,侮辱谩骂。
      “你怎么还不死?你这个罪人!”
      “罪人不得好死!”

      地上,衣衫褴褛的男人抱着头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哆嗦,他手中握着一把捏烂的面条,身上是被烫出的片片红疤。

      人们的诅咒与讨伐声不断,伴着唾沫星子与鞋底一脚一脚打在他身上,更有甚者还朝他吐了口水:
      “呸呸呸!咳咳咳咳咳——我染病了,你也别想好过!”

      此话一落,方才挤搡成一团的人忽然看向那男人,而后弹一般跳开,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如避蛇蝎地四散而开。

      “操!”那男人望着那些看他眼神带着嫌恶的人,怒火中烧,气得跳了脚,骂道:“老子就他妈的染病了,怎么着?!”
      他朝人群靠近了两步,人群像是避蛆蝇一般,慌慌忙地跑远了。
      “娘的!娘的!!”那男人脸都狰狞了,回头看着倒在地上比他更潦倒的人,又狠狠骂了一句,踹了一脚,边踹边道:“都他妈怕我,怕染病,哈!”他又朝那人吐起了口水,带着一股子拉人陪死的恶狠狠:
      “呸!呸呸!!”

      楚长安已经面有菜色,他捂着头,看着这片人间,却觉得比他去过的地狱更加让人作呕。

      景象继续向前推动着——

      依旧是在医馆里,一日一天天地过,病人仍然是丝毫不见起色,病情愈发加重,病人的哀嚎与抱怨声也就此越来越多。

      “大夫……我为什么,我为什么还是那么疼啊——”
      “大夫,我喘不上啊——”
      “为什么我们一点没见好啊!!”

      “我……我不想死啊——”

      季厘自己拖着病体,照顾着抱怨声不断的人群,跑前跑后地送药,却被人一掌打翻了药汤。
      “喝药喝药,天天喝药有什么用?!我又不见好!你们真的是大夫吗?”

      那病人抱怨怒骂,在床上撒泼打滚,其他的病人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
      季厘默默地捡起地上打烂的碎片,什么都没说,沉着脸朝后院走去,却在刚刚迈步入后院那一刻,双膝一软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随着一声闷响,他趴倒在地上。
      偈真正在熬药,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扇子,向季厘跑去,他蹲在季厘身旁,七手八脚地想要把他扶起来:
      “起来……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季厘却一动不动。

      偈真心里一凉,整个人都慌了,将他连拉带扯地扶起来,见他仍然睁着眼,好好喘着气,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季厘却忽然抬起脚,把他一脚踹翻在地。
      偈真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

      顾娈一怔,连忙要弯腰扶他,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身为鬼魂的偈真却看着六十年前的季厘,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沉默寡言的他一瞬间红了眼。

      季厘忽然起身,抓上偈真的领口,愤怒地大吼起来,他吼得声嘶力竭,额角与脖颈的青筋暴露,声音传出了整间医馆,几乎传到了街上。

      “让你救他们!让你救他们!!”他怒吼着:“他们买账吗?你看看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咆哮完这句话,忽然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整个人都开始因为疼痛而蜷缩,偈真看着季厘,脸上的表情从方才的迷茫到错愕。
      “你……”偈真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你……你染病了……”

      季厘在剧烈地咳喘,他的手指用力扒着地面,指尖都泛着白。

      偈真眼圈唰一下红的像是滴血,他缓缓向季厘挪了两步,“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染上的……”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六神无主了,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但双目却仍是涣散的,他说:“我去配药,药方,药方——”

      他踉跄着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向药柜走去,拉开一个个抽屉,却发现药柜空了。

      季厘吼完那句,终于没了力气,索性躺在地上,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没药了,今天的是最后一批。”

      偈真痛苦的闭上了眼。

      长俟长长吸了口气,又长长叹出,但气息仍是颤抖的。
      他不想往下看了。

      那边,偈真在空荡的药柜前驻足良久,良久,终于转过了身,他将季厘慢慢地扶起来,把他搀到里屋的床边,让他躺下去。
      偈真跪坐在床边,两人一言不发地沉默了许久,
      “对不住。”偈真沉沉道。
      季厘撩开眼皮,正正撞见偈真通红的双眼,那人在自己床边,看着自己,道:“对不住啊,季厘。”

      季厘闭了闭眼,又叹了口气,而后伸出手,揉了揉偈真的头顶:“有什么对不住的,你哥我也是个大夫啊,真这么贪生怕死的话,多丢人啊。”
      “我跟你说啊,你哥我既然没成杀猪的,那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我,天赐的机会,我得接住啊!”

      季厘说到这儿,忽然笑了,他看着偈真,诚心诚意地道:“你哥我没有那么多英雄气魄,但所幸跟着我弟,算是被迫体验了一把当英雄的经历。”
      他咂磨了咂磨,下了个结论:“当英雄可真他娘的累啊——”

      偈真这次却没被他逗乐了,他仍是坐在他的床边,不知在思索什么。

      半晌,他才抬起头,对季厘笑了笑,“你先睡一觉,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我……”他站起身,向往走去,“我出去看看。”
      季厘确实已经累坏了,含混地应了一声,什么也没多想,倒头就睡了。

      长俟他们看着偈真走出季厘的房间,转身关上了门,他才快步走到后院。
      偈真在后院里对着一排正在熬煮的小药炉,面无表情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先是无声地掉了两滴泪,而后忽然嘴角带着眼角抽动了两下,那两下抽动很快,但十分扭曲,在这个温和的大夫身上显得有些狰狞。

      那两下抽动过后,偈真又恢复了刚才的面无表情,他像是脸上糊了一层水泥的面具,僵硬地让人看了心寒。
      良久,他厚重的面具终于裂了。

      顾娈站在那里,嘴唇颤抖,眉头一抽,眼圈已经通红。

      坐在地上的偈真忽然无声地哭了起来,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脸上却一滴一滴地掉着泪,他的脸摆成了一张奇丑无比的哭脸,哭的毫无形象,只能从那人的嗓子里辨认出一丝丝沙哑的气音。

      他的泪珠成串地往下落,像是脸上糊着的面具正扑簌地破碎。

      空荡的院落,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静静地望着面前毫无形象可言的大夫,看着他压抑的宣泄。
      忽然,一个小药炉咕嘟起声音,打破了这片静谧。
      药熬好了。

      几人的目光几乎是立刻被那药炉吸引,包括坐在地上的偈真。
      偈真看着那冒着热气的药炉,失神恍惚了片刻,只有片刻,而后,他起了身,狠狠一抹脸上的泪痕,近乎狼狈地爬起来,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将那壶药炉拿了下来。

      偈真望了望天,又看了看手中的药炉,不知是下了什么样的决心,他将熬好的药盛了一碗,端着进了顾娈的房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季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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