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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七月的雨 ...

  •   2003年,非典刚刚过去。
      童话经历了她人生第一次的长途旅行——和爸爸童淮坐着火车穿山越岭了三十多个小时后到了老家市里,然后坐大巴到了县城,接着坐小巴一路颠簸到了镇上,最后再租个个摩的。
      颠沛流离一整天后,到镇上已经接近黄昏,童话只觉得筋疲力尽,仿佛历了一趟劫。
      她想起小时候爸妈带她去庙里算命,老和尚把手放在她头顶皱着眉,直摇头,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这孩子此时虽平安顺遂,但十几岁的时候有个大劫关系后半生命运,若是能得贵人相助才能逢凶化吉。于是年幼无知的童话便在爸妈的要求下,拜了老和尚为干爹,每年逢年过节都要去庙里烧香,给“干爹”磕头,再在功德簿上大大地写一笔。
      后来想想那不过是算命的一些套话,说的含糊其辞,十几岁的年级,又是小升初,又是中考,又是高考,无论对谁都是一个坎,关系着命运。
      可是没想到的是,她在十几岁的第一个坎就被拦住了,而且还是很难翻身的那种。
      从童话五年级的时候开始爸妈开始频繁吵架,并且越来越激烈,还没等童话上六年级他们就离了婚,妈妈去了香港,她由爸爸抚养,爸爸说他还年轻,人生可以再来,又借了一大笔钱重新开始创业,只是刚开张没多久,就遇上了非典,G市作为全国非典最严重的地方,所有工厂停工几个月,借来的那点钱根本撑不住,后来连房子都卖了,还欠了不少。他们回到了赤贫状态,童话也在小升初的关头被送回了老家,成了一名留守儿童,命运的玩笑还真是一个接一个。
      七月,刚刚下过一场很大的雨,路况并不好,连接村落与乡镇的公路年久失修,道路被压的坑坑洼洼,满是泥泞,但摩托车师傅却胸有成竹的样子,谈好了价钱之后,飞快地把行李绑在了后座上,童话像奥利奥的奶油夹心一样被夹在了爸爸和司机师傅之间。
      摩托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飞驰着,泥点四处飞溅,时不时轮子打个滑,吓童话一跳。
      湿冷的夏风拍打在她脸上,眼前满目苍翠,树叶上的水啪嗒啪嗒滴落在地上,山里到处氤氲着湿气,云雾在山腰飘荡。稻田里的水太多,哗啦哗啦往小河里奔流,鼻腔充斥着草木的馨香。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到了村口,道路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潭烂泥浆,摩的师傅这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过去了。
      下车,童淮一手拎着一件行李,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默不作声一脚一脚踩着泥巴,让童话踩在他的脚印里,问:“话话,累么?”
      童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快到了。”童淮说。
      可是那条布满水坑的泥巴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头,湿气混着汗水将衣服紧紧黏在童话背上,她的碎花裙子上沾了许多泥点,凉鞋带差点在泥里扯断。
      一路上,她都只是望着爸爸的背影,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紧张不安让她的身体绷的无比僵硬,但是眼前这个像山一样的男人,她的父亲,在此刻和她一样脆弱,他们都不知道前路是什么样子,她变得和爸爸一样沉默。
      那是她一生走过的最漫长的路。
      奶奶家在山沟里,离大路还有一段距离,那座灰褐色的瓦房就隐藏在一笼茂密的竹子里,炊烟飘了起来。
      童淮把行李放在院子里,拉着童话,对着屋里喊了一句:“妈,我和话话回来了”。
      屋里并没有人出来,黑黑的门洞里只嗯了一声。整个晚上童话都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听从爸爸的安排,洗澡,换衣服,吃饭,睡觉。
      雨后,泥土,草木,雨水,家禽的味道混在一起,陌生的气息包围着她,她不敢离开爸爸半步。
      晚上她躺在陌生的床上,耳边依然是火车铁轨“哐哧哐哧”的声音,感觉整个人和床都在有规律地晃动着。
      朦胧间隐隐约约感觉有人走进了她的房间,是童淮。他坐在童话的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抚着童话的脸,凝视着她闭上的双眼,说:“话话,你恨爸爸么?”
      童话艰难地撑开眼睛,摇了摇头,童淮的脸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
      “话话,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相信爸爸”说着,这个已经四十岁的男人的声音里已有了哭腔,他还在说着什么,可是童话太累了,爸爸的轮廓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模糊。
      像一个梦一样。
      第二天早上童话醒来,问:“奶奶,我爸爸呢?”
      奶奶说:“你爸爸走了。”
      “他去哪里了呢?”
      “去打工挣钱了。”
      爸爸走了,只留下了她一个人。童话蹲在院子里嚎啕大哭:“爸爸!”
      那是一个漫长的暑假。
      在这个没有电视节目,没有海边,没有游乐场的乡下,童话就像被放逐了一样,时间于她而言失去了任何意义。
      童话住进了爸爸妈妈从前的婚房,老实梳妆台上还摆着爸爸妈妈结婚时的照片,他们怀里捧着颜色艳丽的假玫瑰,却笑的格外灿烂。
      奶奶于她而言更是格外陌生,从出生到现在,童话只见过她几面。每年过年的时候她和爸妈都会坐飞机,带着一大堆礼物回到奶奶家,不过是也只是匆匆几日。孩童好玩的心性和乡下过年的热闹让她从未去在意,去思考过奶奶是一个怎样的人。
      童话和奶奶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住在这栋屋子里,吃饭睡觉生活。表面上奶奶是一个体面,和蔼的老太太,喜欢侍弄花草,养点家禽。在瓦房周围种着几片菜地,房前屋后种着几棵桃树梨树枇杷和李子,院子边放了几盆巨大的仙人掌和芦荟,还有一切其他的花花草草,她每天都要去打理。过往的人都会说:“太婆,你这院子打理的好啊!”奶奶听了很是高兴。
      院子之外是别家的水田,稻穗长得格外结实,奶奶的鸡就那么散养着,时常偷偷跑到菜地里啄青菜或者稻穗,然后大黄狗就会追着鸡满院子跑。通向院子的路上有几丛很大的颜色各异的夜来香,一到傍晚,满院子都是夜来香的味道。也有会开出很好看的萱草花,奶奶喜欢把未开的花苞摘下打进鸡蛋花煮汤。
      夏天,菜园子里的菜总会多到吃不完,奶奶会在赶集那天一早和童话一起到菜地里把吃不完的黄瓜,茄子,辣椒,番茄装进背篓里,自己收拾地干干净净头发梳地一丝不乱,背着背篓到镇上卖菜,让童话一个人看家。
      日头升高了,菜卖完了,再用卖菜的钱去街边的茶馆里坐坐,和村里的人喝喝茶嗑瓜子聊聊天,直到傍晚才回家。
      但是她知道,奶奶不喜欢她。回来后在家里奶奶从不和她多说什么,却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抱怨自己命不好,一把年纪还得给人带孩子,骂天骂地,骂童话妈妈一个人把孩子扔了让她来带……
      家里的电视电话和洗衣机等是从前爸爸买的,乡下的电视只能看几个频道,放在奶奶的屋子里,她很少被允许进去,因为看电视耗电。她只能乘着奶奶去赶集偷偷溜进去看一会儿,还得担心奶奶回来摸电视机屁股发现她偷看电视。
      从前那些漂亮的小裙子童话再也没办法穿了。奶奶说乡下蚊虫多,她还要时不时忙奶奶干活儿,那些衣服漏胳膊漏腿招蚊子咬,又不好洗。奶奶给她买了乡下女孩子都穿的纺绸花布衫和裤子,她看起来真的和乡下孩子一模一样。
      夏天的白昼如此漫长,除了看着远山发呆,在哪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童话总是会爬上阁楼。
      那个昏暗的挂着蜘蛛网的阁楼就像被尘封起来的另外一个世界一样,所有过去的没用的东西统统都堆在上面,任由灰尘布满每一个角落。
      阁楼外面是一个走廊一样的阳台,她总是会找一些书在那里看,什么散文集,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泛黄的史册等等,那是都是童淮上学时读过的书。
      盛夏阁楼热的像个蒸笼,有时也会直接在上面睡着,然后被跑上阁楼的野猫吵醒。
      她喜欢下雨的时候跑到阁楼上睡觉,奶奶也不会多管,任由她去。躺在阁楼上听着雨水拍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总会觉得心很平静,仿佛一个人伫立在荒野,她的内心那个被压抑已久声音就在这时伴着雨声呐喊出来。
      有时候醒来已经是傍晚了,金灿灿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阁楼,尘埃在阳光下飞扬像个小精灵,原来尘埃也有生命啊。她揉着睡地发昏的脑袋倚在栏杆上,夕阳挂在两山中间,远处山脉延绵,似乎怎么也每个尽头。
      当然,这个时候晚上都注定是要失眠的,这样的夜里总是格外痛苦,身下的凉席就跟着了火一样怎么也躺不住,翻来覆去,脑海里开始闪现无数的画面,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想起从前的一切一切,然后不停的流泪。
      经常会幻想,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境,一觉醒来,她还在G市的家里,妈妈还没和爸爸离婚,爸爸的工厂还没倒闭,她还会在早上被妈妈叫醒,新学期开学沈默还在,他们还在一个学校一个班。
      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她会偷偷打开门溜到院子里去,晴朗的夜里,山谷里没有一丝丝光亮,天空看上去那么广阔,星星布满了每一个角落。
      她仿佛跌落进了银河里,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群山消失了,星空不断的延伸出天际,她的脚下是星辰大海,眼前是繁星闪烁的银河系,而那头,是微笑着的沈默,他们静静地凝视着彼此,目光如炬,眼神仿佛穿越了亿万光年才缓缓交织在一起。
      七月,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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