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一段故梦》犹昔

3、二

　　玄青喜欢南周市集的热闹。
　　与北济的井然有序不同，这里的集市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看似杂乱无序，却又有章可循。烧卖的香气不时地绕过拥挤的人群钻进玄青的鼻子里，她循着这香气一直寻，穿过熙攘的人群，最后却在一家书摊前止了步。
　　将书摊上的书从上到下翻了几遍后，玄青摇摇头，喃喃道：“《弟子规》，《女训》，怎么都是些陈腐旧物。”
　　她生在北济，自小便同男子一同去学堂读书，接受了一套男女平权、民主平等的思想，自然不会喜读这些文章。
　　书贩机敏地看了她一眼：“小公子是想读些什么内容的书？”
　　“思想、情趣都要新一些才好。”
　　书贩有些谨慎地从身后拿出一本淡黄色封面的刊物来：“这是最近新出的刊物，听说在青年学生中很是受欢迎，我们都是偷着卖的。我看公子或许是个识货之人？”
　　玄青拿起那刊物，见封面上赫然印着三个大字“新青年”，旁边又一行竖体小楷：“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右下角是主编的笔名“黑翼”。
　　玄青来了兴致，兴致勃勃地翻开来读，见这刊物上多是些青年作家批评时政的文章，还有一些诗文，表达了青年作家们对正义和光明的向往。凭她在政府工作多年的警觉性，便知这是个反动刊物了。这倒是很对她的胃口，于是赶紧掏了钱将它据为己有，偷偷地塞在怀里，等着回府之后细细品读。
　　天色将黑，玄青慢慢踱回了王府，手里拎着一包瓜子、一斤茶叶并许多闲书。走过长廊时，远远地瞧见了小王爷携着二小姐在湖边赏景。
　　玄青进府多日，关于这位二小姐的身份地位却很是捉摸不透。
　　她听旁人说，二小姐是王爷从外面买回来的一个伶官儿，但这许多年来并未听她唱过一句曲，吊过一次嗓。她七八岁便入了府，这八九年来在府里住着，吃穿用度月钱赏银与夫人夫人无异，得王爷万千宠爱，但爷又并没有娶她的意思。
　　玄青做学生时也读过不少戏剧本子，这世家子弟，碰上这些孤苦无依的风尘女子，总是很能被激起同情心，所以救风尘这样的戏码，古往今来也没有断过。可惜的是这些戏剧无一不是悲剧收场：或是阶级门第阻隔他们相爱，最后落得各奔东西，又或是女人年老色衰，便不再惹得他们的喜欢。总之这样的事，总是女子吃亏的多。
　　想到这里，玄青不禁有些感叹，倒很是替这位小妹妹的未来担忧。
　　二人的笑声踏着湖面不断地浪到玄青的耳朵里，扫人雅兴的事，她是不愿做的，于是掖紧了胸口的《新青年》，于是寻了条小道，想不动声色地绕过去。可惜偏被二小姐一抬眼瞧见了她隐在树荫下的身影，于是脱口而出：“姐姐回来了！”
　　玄青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寒暄，顺便将胸口的反动刊物掖得更紧了。
　　“你这是个什么装扮？” 柴玉虽然眉眼生得温柔缱绻，却不是什么如沐春风之人。见她一身北济的玄色长衫，搞得不男不女，蹙着眉，一脸嫌弃地说。
　　“啊，今日扮了个男装，去了趟市集，置些货品。”玄青礼貌地回道，顺道抬了抬手，给他看了看手中的瓜子和茶叶包。
　　“玄衣在南周是帝王之色，穿着总是不合适的。”
　　“谢王爷提点。”玄青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
　　“宫里今日来了人，说下个月父亲天命之年，打算好好地过一过寿辰。你既是他钦点嫁过来的，少不得要去贺一贺。”柴玉靠在栏杆上，漫不经心地知会玄青道。
　　“贺一贺？用何身份去贺呢？北济来使吗？”玄青故作天真地问。
　　“你时时提点自己是北济来使，是看不上南周王妃这个身份吗？”柴玉也来了脾气，厉声道。
　　玄青自嫁过来，在府里没少受气。这府里的人凉薄势力，因见她不得势，平日里没少刁难她，她于是反唇相讥道：“爷严重了。”她冷笑一声，“这为人做事好比穿衣，王爷既不给我这个里子，又要我在外撑住这个面子，真是强人所难了。”
　　“你若觉得委屈，可以不去。”柴玉态度竟十分傲慢，“左右我是无所谓的，你卖的是我父亲的面子，又不是我的。”
　　“我向来敬重君主，便是没有王爷这一说，我作为北济来使，也是要去贺一贺的，用不着爷来知会我。” 玄青也丝毫不让。
　　二小姐赶紧拉着柴玉的手道：“姐姐来南周时间不长，心下里总觉得自己是北济人也情有可原，君主寿辰原是喜庆的事，自然是要王爷携夫人一起去贺的，否则不是故意惹了君主不高兴？”
　　柴玉没再说什么，甩了甩衣袖，愤愤地领着二小姐走了。
　　二人身影渐远，玄青靠在在这湖心亭，对着残荷夕阳，好一阵怅惋，思考着自己究竟是如何过到这般颓丧境地的。
　　她从前跟在项储雄身边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彼时北济刚平定西良鞑靼，国际社会上一时风头无俩。以法国为首的西欧各国对之虎视眈眈。北济外交部部长项储雄临危受命，靠着运筹帷幄的气度，审时度势的谋略，纵横捭阖，舌灿莲花，一步步化险为夷，为北济赢得了休养喘息的机会。她虽没有项老的才华与风头，可作为他的翻译，项老的每句话都自她口中翻出，她亦是与有荣焉。
　　可如今，她的身份、姓名都被尘封在了泛黄的报纸里。外交部从此没有了一个叫温青的翻译，取而代之的，是北济嫁来南周联姻的一枚棋子——她叫陈玄青，是陈司令的女儿。
　　她还记得那个闷热的下午，阳光透过纸糊的玻璃，照得外交部办公室的景物一团模糊。雕花藤椅上，项老放下手中的报纸，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太阳穴。
　　被搁在一旁的报纸上，“长江”“渔民”“死伤”几个字特别显眼。
　　“两岸渔民又起争端了吗？”“玄青”问道。
　　项老点了点头。
　　“交恶多年，两岸渔民们嫌隙已久，总要闹出些事情来，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了。”玄青说着，给项老倒了一杯茶。
　　“划江而治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中原终究是要一统，不过是时日问题。”项老身子向后一欠，缓缓地说道。
　　“要打仗了吗？”玄青觉得项老的话风里暗藏着玄机，她参不破。
　　“眼下还不能打。北济打了这些年仗，总要喘口气，还是和平要紧。”
　　“前些日子听秘书长说，两国可能要联姻？自建国以来还没有这样的事，外面也有很多非议，说我们是自降了身份。不过倒也是能让两国的戾气缓和一些，不知道上头如何决定。”
　　“联姻已是大势所趋了。可叫谁去联姻，是个大问题。我手里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
　　“怎么，这桩差事又落到我们部头上了吗？”
　　“是啊，外交无小事。”项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先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近些日子憔悴了很多。”
　　玄青不说话，眼神黯黯的。
　　“我年轻时与叶将军共事过，她这个人，仗打得虽好，人品我却不能苟同。若不是王侯将相家的女儿，要入她叶家的门，我看难得很。”
　　“师傅公务繁重，还要理我这些无聊的琐事。”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自然也希望你得遇良人。你与铭均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也很为你们惋惜。叶家这次的确有些欺人，我恨不能替你出面，可又寻不来个由头。事情已然如此了，你也不要太过伤怀，总要为以后打算。”
　　“我还能做什么打算呢？如今走到哪儿，就算我不提，别人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大家知道我被叶家退婚的那件事，外面都在传我‘借着与叶处长共事的机会，就妄想高攀叶家的门楣’。”
　　“你也不必理会这样的流言，这些人目光实在短浅的很。一个寻常人家出来的女子嫁个高干子弟，就叫高嫁了？殊不知，为国涉险，靠一己之力停战止戈，死生为国计，这样的婚事，才称得上高嫁。”
　　“师傅的胸襟格局自然与他们不同。”
　　“那你的胸襟格局呢？”项老问道。
　　她不敢接下去。
　　“南周柴家，是前朝王室，若论家世，比叶家不知高出许多，嫁过去总是不亏的。是留在这部里虚度时日，看着铭均娶妻生子加官进爵，还是愿再搏一搏，叫那些看低你的人从此高看你一眼？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可是和亲要的是双方地位相当，若嫁去一个岌岌无名的平头小卒，南周能答应吗？”
　　“司令儿女众多，外室还有许多没名没份的，司令随便给个身份，谁又会去细究。”
　　“这……李代桃僵的事情，到底是有些危险的。”
　　“若是一点风险也没有的话，也就不叫‘为国尽忠’，倒是‘为国享福’了。环境越是恶劣，便越能显现出对国家的忠诚来。古有昭君出赛，文成公主远嫁，这些精忠报国的机会古时候是那些王孙官女才有的，如今落到了你的头上，这是一种荣耀。多少商贾贵胄求着我将他们的女儿嫁过去，我却信不过他们，都是图名、图利，大是大非面前谁也摆不正。你跟了我我这么多年，唯有你的人品，我是相信的。所谓为众抱薪者，国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倘若能熬到回国的那一日，至少要将你连升五级，官至部级。”
　　“为国尽忠，自然是义不容辞……可是，我还想等铭均给我一个答复”
　　“若他不能给你一个答复呢？”项老轻轻轻地问。
　　玄青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苦笑一声。
　　她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她曾经坚信自己是会嫁进叶家的，当铭均说他们家的规矩多时，她还很是惋惜，怕自己不能顺了心，穿一次西式的白婚纱。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最后会随了南周的习俗，一袭红盖头，嫁过了江。
　　她从前在地理课上学过，南方是比北方要暖和的。可成婚当日，她躲在盖头后头，牵着那个人的手，只觉得一股股冷气袭来。
　　终于宾客散尽后，洞房花烛里，柴玉连盖头都没有挑开，他用一种近乎决绝的语调对她说：“你嫁的是荣华富贵，是王妃的头衔，却唯独不是嫁的我。我娶的是江山安定，停战止戈，却唯独不是娶的你。即使你进了这王府，日后我也不过当你是个陌生人一样，我不会踏进你这西厢半步，也不会与你有什么交集。”
　　她并没有很难过。
　　眼前这个人，不是叶铭均，那么他待她如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