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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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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昭二十八年,初夏。
月上中天,清辉满园。
潇湘别院坐落在西山山系之间,群山环抱,翠树掩映,从云雾缭绕之间望去有种“人境结庐”之感,可达“坐看庭前花开花落,笑望天空云卷云舒”之境界,日出日落时分,云海是极为壮观之景。西山则地处南昭,以云雾茶冠名天下,盛产梧桐木。山间溪流清澈,掬一捧甘甜可口。山下有一大湖清似明镜,夜晚时分湖心“雾凇亭”更显幽寂。平日偶尔有渔船从湖面划过,艄公划桨击水,更有种“欸乃一声山水路”之江南水乡的独特风味。
如今潇湘别院蔷薇花开,满院清香。
顾倾城对谢伊人的要求近乎苛刻。
谢伊人无数次想要挣脱她的管制,然而功夫不到家,每每在反抗的半路上便被“一击毙命”。可这姑娘倔得很,她说打不过顾倾城誓不罢休。
“姓顾的,敢不敢再过两招?”说话的是个姑娘。
顾倾城望着眼前比自己低了半头、执长剑的手青筋直露、目光如炬的少女,淡淡道:“没大没小。”说罢使出一招“卷珠帘”,院中杂草骤然削起,碎屑漫天飞舞,青石板竟被生生劈出一道裂缝。
顾倾城定过一条非人的规矩:非她允许,不准下山。
可谢伊人从来不是什么肯乖乖听话的主。这些年剑术不曾进步多少,飞檐走壁的本事倒是突飞猛进,院里的高墙被她翻过无数次,奈何还没下山便不辨东西,只得原路返回。
顾倾城大概是料定了她认不得路才把别院建在山里的吧?谢伊人曾恨恨地想。即便是她与顾倾城较了这么多年劲,也从未出过这山。
此时的谢伊人只觉得周身寒气逼人,提剑以双手为撑,一招“疾风”势如破竹,生生挡了顾倾城一记重剑。
顾倾城心中暗声叫好,脸上却并未显露:“沧海剑有藕断丝连之韵,如此快刀斩乱麻,不免在剑停之时失了气势。你还没有悟出精髓。”
“不是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吗?”谢伊人停手道。
“是快,不是断。若你失了气势,即使是再高妙的阵法也总会被破除。”顾倾城道。
“那什么叫藕断丝连?”谢伊人还是不服气的。
顾倾城不语,剑尖点地,右手发力,出剑快如疾风,如秋风扫落叶般直逼谢伊人面门。这正是她刚才用的那招“疾风”。
当真是有疾风之势!谢伊人顿觉周身血液都凝固了,寒气在周围环绕,挥之不去。想来这大概才是真正的沧海剑吧。
以前学的都是什么啊?谢伊人不禁开始自省。
顾倾城收了长剑。“功夫不到家,还得再练。”
“你为何不准我下山?”
顾倾城转身的脚步顿了顿。“时机未到。”
这句话解释得好生草率。
“有道是‘西山有沧海,衡阳有飞鸿。’今日我算是领教到了。梧山一带钟灵毓秀,我莫某果真不虚此行!”
谢伊人抬眼一看,来人一身黑衣,斜坐在屋顶。那人是少年模样,似乎比她大上几岁,身形瘦高,眉目俊秀,眼睛明亮,给人以恬静之感。谢伊人曾听顾倾城描述过不少俏公子的模样,而眼前这少年确实俊美非常,想来应该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郎罢。
谢伊人觉得稀奇。
快十年了,西山也不曾有过多少人烟,潇湘别院也鲜有人来。一方面是惧于顾倾城之威,曾有求教者前来却被她一一回绝,闭门不见;另一方面,西山一带地形复杂,山路盘旋,转上几天转不出来是常有的事。这少年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闯进她家院子的?看样子也不像是贼啊。哪有贼坐人家屋顶上谈笑风生的?这不明摆着找死吗?但听他说话好像又对中原武林极其熟悉。沧海向来与飞鸿齐名,不了解的人是不敢轻易谈论的。
看样子他不是一般人。谢伊人暗想。
“那个……那位公子,别在屋檐上坐着了,有本事下来说话。哎……跟我单挑也行。”谢伊人想了半天,还是不轻不重地喊了声“公子”。这句话显得毫无震慑力,顾倾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这位姑娘,口气不小啊。”那少年嘴角噙着一抹笑,莫名有种吸引人的感觉,明朗,又狡黠,谢伊人实在是喜欢。那少年翻身从屋檐上跃下,从树梢掠过,树叶竟不曾有过摇动声响,足尖点了树枝,轻盈如飞燕。夜风卷起衣袂,如大鸟般上下翩飞,紧口的夜行衣硬是让这少年穿出了一种飘逸感。
“哎我让你下来可没说让你去死啊!你你你你你要是摔死了我可不管……”谢伊人惊得大喊,有她喊的功夫,那少年稳稳落地,站在她身后神定气闲道:“小姑娘,诅咒人可不是个好习惯。”
“你……”谢伊人大为惊奇。
“你不知道世界上有种东西叫轻功吗?”
她当然知道。可像这种堪比草上飞、云中燕的轻功,她还真是头一次见。如此清瘦的身形,像是哪家的柔弱公子,倒不像是个习武之人。追云赶月,飞鸟凌波,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贴合的词语了。没想到他年纪尚轻,轻功的本领竟比少林迦兰护法门的轻功还略胜一筹。
可他大半夜闯进她家院子就是为了看她和顾倾城练剑?或者看花赏景?这未免也太不正常了些。
顾倾城从少年一开口便知道他来此地绝不仅仅是为了看风景这么简单。方才那轻功更是了得,没有十年八年工夫是无法达到如刚才那般春风化雨的境界的。只是她竟未看出那少年师从何门派。
“公子年纪轻轻,身手了得。不知公子师从何派?师从何人?来此地何意?我西山潇湘别院向来生人勿进,公子竟不知这条规矩?”顾倾城一开口便满是警惕。
生人勿进?我这熟人还出不去呢。谢伊人嘀咕道。
那少年一愣,转而笑了:“顾姑娘,冒犯了。在下姓莫,名辞,无门无派,轻功身法无师自通,是个闲人而已。我来此地也是藏老先生之意,为顾姑娘送封信罢了。”
“哦原来你叫没词儿啊。”谢伊人脱口而出。她惊叹于他的称呼。这年头江湖上的人见了顾倾城大都要毕恭毕敬地喊声“前辈。”他居然敢笑嘻嘻地叫她姑娘?
可他脾气好的出奇:“姑娘,是莫辞,不是没词。”
顾倾城听到“藏老先生”四个字顷刻变了脸色。“哪个藏老先生?”
“藏海雾。”
“我与他并无瓜葛。他让你送什么信?”顾倾城的声音顿时冰冷了几个度。
“早年江湖上流传他与你师徒二人恩断义绝,如此看来是真的了。至于信,是藏老先生亲笔写的,外人不可随意拆开。”
顾倾城三下五除二拆了那封信。她料定信上不会说什么好事。快速将几行字浏览完毕,她感到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回了心脏,让她无法呼吸。莫辞抬头,对上了她满是恨意的眼:
“那狗东西老奸巨猾,什么重建三十四门?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当年三十四门是江湖中人努力了多少年才建成的?三十四门本是为天下侠义之士守护众生、造福一方、行侠仗义所建,他藏海雾不过就是条在皇帝面前汪汪乱叫、吃里扒外的疯狗!堕了老盟主的名声!什么重建?他有何资格重建?谁给的权力?”
“祝师姐为何惨死?是被他下了蛊发狠练功,疯魔而亡!西南吴大侠为何销声匿迹隐退江湖?那不是什么隐退,是中了他的计自断经脉,成了武功全无的废人!朝廷给那老狗招安令他便要归顺?难道不识是计?所谓重建三十四门只是个借口,届时将各大门派一一剿灭,他便可高枕无忧!当年程将军征战四方,是如何从忠武到被世人唾弃的反贼?头颅被悬挂在城墙外整整三天,死不瞑目!亲属至今下落不明!这都是拜那老东西所赐!你还肯替他送信?”
顾倾城每说一句,谢伊人的双手便冰凉一分。当年南昭朝廷与三十四门子弟混战数日,三十四门元气大伤,老一辈们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更是给了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祝师姐和吴大侠的事她听过无数次,当年的他们都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也算是三十四门三十四个门派中影响较大的两支。可她从未想到,他们竟落得如此结局。当年的老盟主与顾倾城私交颇深,生前把顾倾城当作养女对待。藏海雾下一个目标该不会就是顾倾城了吧?她不敢再往下想。
说莫辞不知道那肯定是假的。祝师姐曾与顾倾城是同门。那时的他与祝师姐在京城有过一场相识。他当年是亲眼看见师姐闭关三日,出关后便疯疯癫癫不成人样,当日便投河而死。奈何藏海雾手法通天,抹掉了所有证据。可他别无他法,只得忍气吞声。
“你以为,我还有回头路可走吗?”莫辞终于收起了他的嬉皮笑脸。“当初他找上我,也只是因为我在西山脚下有间古董铺子——四海玉器罢了。我若是不同意,他便杀了我灭口;我若是上山送信,你定不会饶过我。他大概是算到了。我横竖都是死路一条。”话没讲完,他倒是先笑了。“哈,反正我也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了。四海玉器已经被他烧了。发生在梧山脚下的事,顾姑娘难道要坐视不理吗?”
顾倾城叹了口气。“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你家在哪?”顾倾城本来想的是把这小公子送回家得了,毕竟自家山脚下的事儿不能不管,后来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四海为家。”
算了,看来他距离正常人还有段不短的距离。
“谢伊人,”顾倾城回头看她,“帮他找间屋子。需要什么再和我说。还有,明天我传你十四式沧海剑。”
谢伊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
顾倾城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难不成,就是因为莫辞长得好看吗?真是越来越不懂她了。
明月依旧高悬,可谢伊人总觉得,这明月不知何时也被笼上了一层阴翳,如同少年们如今迷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