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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谁胜谁负天知晓5 ...


  •   脱队的第四日,一行人进入浙江处州境内,自庆元县起,雨雪交加,奇冷无比。景宁县里人烟渐少。待进入云和县,冰雪完全代替暴雨,封山锁路,灾情更重。原本山清水秀的江南好地方,而今便是人间炼狱。

      天气太冷,进入松阳县前,莫笑芙一度陷入昏迷。萧凡掀帘进车,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握住她的双手,只觉她冻得如冰棍一般,运气为她驱寒,双唇贴在她耳边,时不时低声喊她的名字,若不得回应,就掐一掐她的虎口,提高音量再喊一次。

      莫笑芙便迷迷糊糊地“嗯”一声。

      白慧林换到车夫的位置上,坐在霍殊身旁,听着车内那一声声“阿宁”和几不可闻的应声,眼角倏然涌出的温热泪水,很快就被冻结在颊边,绷得脸上生疼。

      另一旁班长河情绪极低落,他刚去察看倒在路旁的行人归来,可那人早已冻死,他就地挖了雪坑埋葬那人,林单二人也去帮忙。待归队后,他忍不住骂了几句死老天:“这般天灾,究竟要害死多少人才算?!”话未完就听见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这个笑声使得另外几人都愣住,却不是霍殊是谁?班长河气得脸色发青,大吼:“你!你竟还笑得出来?难道是铁石做的心肠?你说个清楚,你究竟笑什么?!”

      霍殊径自驾车,一眼也吝于瞟他。自前夜她显露绝招后,诸人对她莫不是既怕又恨,若换做旁人也能忍,可老班偏只知道急性,自己被如此蔑视,快马冲来就要将她从车驾上揪下来。

      人将近时,霍殊身形一偏,让了过去,她并不是想躲闪,只是手未动,已被身旁的人“轻轻”摁住。

      “班大哥,霍队并不是嘲笑你。”

      班长河出手无功,已自觉冒进,下意识勒住马缰退开,但结果是霍殊并没出手,他这退让显然大失脸面,有人做台阶与他下,自然要顺势,哼道:“她怎地不是!”

      “她做马夫驾车,山路雪封多有险恶,可曾让这马车有大的颠簸?那么,她怎么会是铁石做的心肠?”白慧林将方才的笑声揭过不提,乍一反问,倒让班长河自觉出言不逊了,“再者,这般天灾,是福是祸却也未知。”

      “这岂能是福?”

      “而今世局动荡,朝廷兵马大举南下,无论目的为何,受苦的总是平民百姓。所幸北军难抗南方湿寒,而今大雪封山,我们尚且寸步难行,那万千兵马自然是南下不得了。也许,正是老天为保一方百姓才降此雪。至少,不全是坏处,你说对吗?”她平平淡淡的声音被寒风吹散了几个字,但其中所蕴含的平定人心的力量并不因此减少。

      班长河想起方才冻死的老农,男儿泪险些滚出来,点了点头,回到自己护卫的位置上。几句话止住即将发生的武斗,林单皆很佩服。霍殊心中警铃大作,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收回,放在不再会被制住的位置。

      几人心思各异,车内萧凡忽然出声:“转道西北。”

      霍殊提醒:“马上就到松阳县了。”

      他只说了三个字:“去丽水。”

      霍殊勒转马缰,在下一个岔口转向西北,朝丽水县而去。

      几人心知当是莫笑芙大有不好,庆元、景宁、云和、松阳县以及将去的丽水都属处州府管辖,但前头几个县城并不多么富饶,此际被雪封境,更是人烟难寻,确是丽水县里才能寻好大夫好药材。只是此一来绕路不说,行迹也会暴露。

      半日行程下来,丽水城在望。林瑶快马先行探路,一盏茶后折回来,脸色很是不好:“阁主,丽水城外守卫森严,进出人员皆得数番盘查。我觉着不对,潜进城内察看,满城都张贴着我们六人的布告,已被通为朝廷钦犯。”

      几人悚然惊动。既然将他们六人通为钦犯,便是九派中有人将消息放出去,要趁他们脱队之机借朝廷之手除了萧凡。班长河怒斥:“这帮混蛋,没有一个好东西!定是天门剑派百里涂那老匹夫!”

      “阁主,如今怎做?”

      车内传来萧凡的声音:“丽水城一定要进,我们乔装打扮,想方混进去,不要惊动官兵。”

      ×

      ×

      黄昏时分,一驾朱轮翠盖的马车缓缓驶向丽水城。车夫座上是班长河,林瑶、单飞氲双骑一左一右护在马车两侧,萧凡一袭白裘,一马当先,头上戴着毡帽,俨然北方贵戚。

      这一行人极为打眼,寥寥无几的行人纷纷侧目,城门前的守卫队长远远就注意到他们,立起手掌,示意下马停车临检。

      萧凡不下马,只放慢速度,慢慢行过去。

      守卫队长大皱其眉,示意下属去拦。一名守卫奔上前,要去拉那人的马缰,却见那白衣公子一低眼,自己的下属竟“噔噔”连退两步。这个窝囊废!守卫队长一甩马鞭,亲自上前,大喝:“进城临检!下车下马!快!”随着他的喊声,一队人跟上来,直接将这队车马围了起来。

      萧凡仍旧不紧不慢地前行,后头跟着的马车双骑也丝毫不慢。守卫队长大寒天里守城门的怒火随着那单骑靠近,渐渐夹杂一丝惊疑,马上之人身姿超拔,目露寒光,经过沙场的人便知,那是极可怕的人物。再看穿着行止,定是不寻常人家。守卫队长立即换了一张面孔:“这位公子,近日江浙不太平,上头要追捕几个穷凶极恶的犯人,您也来看一看,免得日后遇上吃了亏。”

      那白衣公子终于勒马,声音冰冷:“哦?看看也无妨。”

      守卫队长表情古怪。方才近处的一照面,他已发现白衣人的相貌和通缉犯中的一人有些许相似。若他仔细去看,便可发现此人与六张人面像之首的那张中的萧姓男子至少有八分相似,但他此时被萧凡特意释出的威压所慑,仅那匆匆一眼,已教他脊背发软,哪里还敢抬头去看。

      六张人面像被拿上来,守卫队长展示给萧凡看,六张画像里除了萧凡那张外,霍殊等人的皆不大像,果然他才是出卖消息的人要借力打杀的人物,他微勾嘴角道:“倒与本爵有些像。”

      一句话将守卫队长惊住:“您,您是哪位爵爷?”

      萧凡微一动,现出掌心里一面小小的令牌,正面的冷鹤图形是大余羽林卫的标志,他将令牌一翻,现出反面的疾风惊电——大余羽林卫领兵将领的令牌。守卫醒过神来时,连番行礼:“不知将军驾临,有失远迎,将军恕罪!”

      他轻哼一声:“远迎不敢,这位队长,你要本爵在此耽搁多久?”

      “将军请进城,先前阻拦,不过例行公事,”守卫挥开下属,居然伸手来牵马,将他们引进城去,半晌又问,“后面的马车?”

      “是本爵家属,都是女眷,你要察看?”

      “不敢不敢!岂有那莽撞道理!”守卫队长赔笑,“将军大人,您是为何来到本城?公干还是探亲?”

      萧凡心知此人看着胆小,却很细心谨慎,不给他个满意答复,只怕搅扰无穷,便微微敛下嘴角,道:“皆不是,城里可有好大夫?”

      “将军是要寻医?丽水城里有个汪大夫,是处州府最好的大夫!”见白衣人露出愁苦神色,守卫队长立马善解人意起来,“是车里的夫人需要寻医?那便去寻汪大夫,绝错不了,他可是远近闻名的杏林圣手!”

      “汪大夫的医馆在何处?”

      “就在丽水湖边的老街上,将军可曾来过丽水?若不识得路,小的带您去?”

      萧凡低头看他,眼神虽仍冰冷,语调却稍有缓和:“不妨碍你?”

      守卫受宠若惊:“哪里,实不敢当,小的这也就要换班了。”

      “既如此,不如托你帮我寻处落脚的客栈。”

      “将军若是久住的话,不如去州府的驿站?您不用担心,丽水驿站不像他处简陋,是首富捐出的宅子,清雅舒适,绝不输给客栈,倒比那些客店多几分清净,最适合养病小住呢!”

      萧凡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来。

      这守卫队长与那处官家驿站应是有些牵连,十分殷勤将一行人送到位,才告别离去,又说明日前来引路去寻那汪大夫,林瑶给了一锭赤金大赏,那人方千恩万谢着去了。

      马车直直驶入驿站内院,萧凡上前将莫笑芙抱下来,直接抱进内室。霍殊低声道:“那人并没走。”

      “总要让他看清咱们并非六人。”

      “真要住在此处?”

      “被夺了马车的那家人很快就会进城,让厨下将饭食送来,吃过再说。”几人穿着光鲜,实际上个个饥肠辘辘,等的就是这句话。

      官驿是三进九间的格局,晚饭在里进大厅里。官驿里的仆役有些纳闷,这位显贵是京里来的,带着半死不活的夫人和一队家臣,还有个眼睛上蒙着白布的女眷。还以为会先要小菜米粥,洗漱歇息一晚再说,谁知吩咐下来立即大办一桌酒席,副官打扮的公子还将馆里所有的人参鹿茸虫草等大补药草全要走了,所幸给了不少钱。

      里进饭厅里烧着暖融融的炭火,那几位仪表堂堂的“家臣”已经围坐桌旁,其中最魁梧的那位已在大快朵颐。不断开门送菜上来的仆役越发惊异,女眷家臣坐成一桌便罢,个个大吃大喝,直入饿死鬼一般。等“将军大人”半扶半抱将“夫人”搀进屋的时候,一桌子的菜有大半都动过了,结果将军夫妇也浑不在意,找了个位置就坐下。那夫人看着病病歪歪的,倒有力气推开“将军”不停为她布菜的手,自己动手吃起来。

      这一间厅里的景象实在不成体统到了极点,外厅的仆从个个咋舌,北方将军果然不同凡人。

      莫笑芙是喝了两盅老参汤后方醒转过来的,自竹林驿站里病发至今,经历两番几乎致死的昏迷,她已经知道元气对自己的重要性。与寻常病重之人不同,她一直在与体内的阴暗之气对抗,若她的力量胜利,就显出寻常之态,一旦被反压制住,立即就呈死态。她心知这样下去,自己只会更加频繁地昏厥,直到醒不过来为止。于是她一醒来,便告诉萧凡要进食。

      “霍殊何处去了?”

      “寻汪大夫的住所去了。”

      桌边的六人里,从泉州出来的五人自离开泉城后一路跋山涉水,为隐行藏,专挑险恶处行进,脱队后虽走了官道,却一路经泥流雪封,至今十日,没有吃过一日热汤热饭,今日这餐海陆俱全,极为丰盛,个个吃得无话。白慧林是后来加入的,她更是潦倒,一头乱发全罩在那抢来的狐裘里,此时尚未梳理,幸得仆从不敢对女眷多加注视。

      正在此时,厅外忽地响声大作,有人大喊:“京都将军来了!里头假冒的,快些就擒!”

      这般快!六人齐齐僵住。班长河还咬着一只兔腿,闻声便要拔刀,“啪”地一下被萧凡按回鞘中。若是旁人,恐制不住他那般猛力,要教外头的人发现屋里的惊乱,但萧凡出手快狠,不止刀柄,连班长河的手也紧紧摁住。

      众人见此,皆安静下来。萧凡看向林瑶。林瑶便高声喝问:“何人喧哗?”这一声气势威武,很有几分将军风范。

      外头静了半晌,而后仆从告罪的声音传来:“大人恕罪,方才是馆里的老张头犯了癔症,将自己当做将军,小人已将他抓下去了!惊扰大人了!”屋里斥骂几声,仆从连忙退了。

      “想是那家人进城了,他们被夺了银钱财物,要证明身份总要时间,阁主,此地不能久留。”林瑶道。

      萧凡忽然笑了笑,问身边的莫笑芙:“饱了吗?”

      她用那上好的锦貂裘袖子抹了一把嘴,道:“装着带走。”

      半个时辰后,城门口进来的爵爷终于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两队待命的官兵直接包围了官驿,在仆从的指引下一路冲进去,为首的队长长刀出鞘,一脚踹开饭厅木门,气势汹汹地杀入,随后愣在原处——饭厅里一片狼藉,一桌子空碗碟,只是不见了桌布,六顶上好的毛裘挂在各处,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从何处跑的?!”

      原来那城门守卫队长早就察觉不对,为防万一才将人带到这个地方,里头的仆从也很识相,将酒菜摆在这间除了厅门外并无半扇窗户的厅里,可人还是跑了,只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引进来的人是谁。

      行动队长捡起一顶白狐裘,随即被上头的一张字条气得在大寒天里头顶生烟:“请将锦衣代为归还原主,另外,多谢款待。”

      ×

      ×

      汪大夫是个年过六旬的老郎中,据说中年时曾蒙诏进京为宫中贵人号过脉,开过几张方子,而今几十年过去,渐渐有了“杏林圣手”的名号。白慧林一听这名号就知多半是吹出来的,可和老大夫稍微接触,也马虎接受,至少此人经验老到,又十足地精细。

      汪大夫的医馆远近闻名,满馆的学徒弟子,日常为病人看诊的是他的几位弟子,他年岁已大,轻易不会出动,只是今日容不得他不肯。医馆里最清净的几间房子是他独用的,两进四间,此时老大夫就在里屋里为病患号脉,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定力几次被屋里的四个人打断——一个满身寒气的褐衣女人坐在门口,正在面无表情地进食,她怀里放着一包食物,鸡鸭鱼皆有,却用的桌布包裹;他左侧的榻上坐着一名盲目女子,浑身脏乱如同乞丐,但坐在那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偏偏显得有些慵懒;右侧的圆椅上坐着的青年男子是整个房内看来最正常的人,粗褐儒袍,看着病患的神情温和关切,显得很是清雅,可分明就是这个清雅的男子,方才伸手轻轻一敲,将他用了几十年的医案碎成糜粉;还有就是此时躺在他床铺上的病患,脸色憔悴,鬓早生华,一副标准半死人模样,但偶尔的微一抬眼,眸彩流溢,光芒难掩。

      老大夫几次想静下心来号脉,皆被屋中的威压所迫,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萧凡说:“汪大夫,我们只为求医,并不会为难你,不需太过紧张。”

      汪大夫僵笑一下。

      “年纪大了,感觉慢一些也是常理,”那瞎眼女子用温柔的语气说着让名医险些晕厥的话语,汪大夫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就站在背后,褐衣青年让开站到一旁,她便在圆椅上坐下,“汪大夫,不必号了,请准备准备,为病患剔除腐肌。”

      汪大夫仔细检视莫笑芙的腐创,然后道:“肋下的伤口有把握,绝不会伤到右肾,至于腰后腐肌,请恕老朽无能,不敢动刀。”

      “这可不算无能了,只是她这两处创口,肋下可致命,腰后可致残,你这老大夫,原来是只救命不救残?”

      “你这丫头忒不讲理,”老大夫气急,“她腰后创口波及腰椎,若剔去腐肉,腰椎暴露,一个不当心伤了,就是半身不遂,老朽岂敢胡乱动刀?”

      “腰椎暴露?”她问,“意思是,你有把握不伤腰上经脉血管?”

      “行医四十载,这点自然做得到。”

      “如此,可当得起‘圣手’二字,”白慧林终于微微一笑,“老先生有剔骨还生的本事,请尽管动刀,她的性命全仰仗你。”

      “这做不得玩笑,若动了刀,那裸露出来的腰椎又该怎地?”

      “老先生,想必医治过大面积烧伤的病患?”

      汪大夫经验老到,自然一点就透:“植皮之术?倒是可行,但她身体复原能力极差,万一植皮失败,有可能连供皮处也不能愈合,一起腐烂,届时你还换一处再取皮不成?”

      “老先生,请您动刀吧,”莫笑芙开了口,眼睛却看着萧凡,“供皮处腐烂,总不致夺命,孰轻孰重,我是懂的。”

      萧凡目光深沉,眸中似有万千情绪压抑,但他并不出言反对,手术危险,但他分得清这其中轻重。

      “既如此,容老朽稍作准备,”汪大夫做了决定,“此前,先做半日药浴吧。”

      “多谢您,”莫笑芙是一反常态地有礼貌,果然,那老大夫还未起身,就见她嘴角一勾,轻声说,“在这半日里,还请大夫为我这三位同伴诊治一番,他们皆是伤患。”

      汪大夫暗暗叫苦,只是对方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显然不容他说个不字。

      丽水是江浙富庶之地,距朝廷中心颇远,并被青玉阁的总堂、玉沝、长青、南昌、杭州五大堂口包围在中间,若算上不久前才撤销的福州分堂,实际是六大分堂,算得完全地处青玉阁势力腹地。在这个地方,就算满街都有官兵在搜捕他们,也不失为休养生息的好所在。

      莫笑芙泡药浴的时间里,萧凡给南宫景和陆珩各写了一封信。林瑶三人在外间休息。萧凡掀帘出去前,已探清三人在外间的位置,单飞氲洞察力强,速度很快,擅飞刀,能在敌人到来前反客为主,因此他侧坐在外间门下,在那个位置,可以把来袭的人挡在最远处;班长河凶猛力大,最擅攻击,但并不十分机敏,因此他在里外间中距的位置,这个距离,既不至于因不察而被敌人突袭,也给了自己足够的反应时间,若敌人突破单的飞刀阵来到屋外,就达到对他最有利的近战距离;而林瑶在三人中内外修为最高,他在班单两人的位置上皆能有所作为,但他坐在里间的门外,这不仅说明他清楚明了两名同伴的长处,愿意依靠同伴的力量,且不贪功冒进,因此守在最里,若有人能突破前两人的阻拦,必已耗去大半气力,这时再遇上功力最强的林瑶,绝对凶多吉少。只这片刻的功夫,萧凡就知道这三人是可攻可守、上好的团队。

      他掀开帘子时,林瑶已立起一些时候。果然,此人的洞察力也是最强,他观察他们的同时,也在被他观察着。

      “阁主?”

      萧凡微微点头,示意到外头去。汪大夫好静,他威望深远,徒子徒孙们从不敢来打扰,里外两进屋子间的庭院十分安静。萧凡将信件取出来:“你且歇息一夜,明日归队,将这两封信交给南宫堂主和陆队。”

      林瑶久久都没有伸手去接。

      萧凡自然知道他在挣扎什么,便侧身将信件放在栏杆上,道:“你如今也成了通缉犯,那画像虽不大肖似,总是有人将我们出卖了。回去的路上不会太平,你行事缜密,此信由你去送,我才能放心。”

      “阁主……”

      “怎么?”

      林瑶终于决定表态,他说:“阿飞和莫队有些误会,班大哥又是爆竹性子,我若去送信,他二人……”话未完顿觉自己言语不妥,似有暗示阁主无法辖制下属之意,立即改口道,“阁主,丽水是我阁腹地,可否让阁探送信?”

      “若我说,丽水没有阁探呢?”萧凡转身看他,清浅眸子里平稳光芒令人不可逼视,“你要怎么办?”

      林瑶在这样的眼光下顿觉手脚冰凉。

      “你想留下来?不惧之后的事会对你的家族产生的可能影响?”他的语气有些低沉,“既然如此,你犹豫什么?林瑶,你以为江湖恩怨是世家里的腌臜可比?不果断,不坚决,你能活到今天,真是好运气。”

      林瑶感到不服,反驳的话却未能出口,他想到这些年里自己为顾及家族所做的取舍,事业恋人都在最后被他舍了,如今将近而立,恋人决裂,寸功未建,与父母关系也日渐疏远,原来,竟都是自己的优柔寡决成就了这一切。再看眼前之人,年龄与自己相近,武艺、功业俱不是自己可比,这一刻,素来温文尔雅的梅生公子忽然生出了多年不曾有过的不甘。

      “阁主,”这两个字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一般,“我要留下,”一旦开口,接下去的话便顺畅起来,“请让我留下。”

      闻言,萧凡凤眼微眯,只是看着他。渐渐地,林瑶额头冷汗沁出,但他明白这是阁主对自己的试炼,若自己顶不住,或许会失去更重要的东西,他视线抬高,咬牙回视。

      那日六人脱队离开时,萧凡原只准备带霍殊一人,然而自驿站庭院而出时,林瑶望向莫笑芙的目光皆是赤诚的担忧,但据他所知,林莫二人间并无多深的交情,那么,此人若非极重感情,就是极有心计,无论哪一种,他都会牢牢抓住自己给他的这个机会。

      他的野心会让他竭尽全力完成自己让他做的事,萧凡眼底渐起一丝笑意:“林瑶,自此刻起,你作为你与班单这个三人小队的队长,接受你们的第一个任务。”

      林瑶精神一振:“请阁主吩咐。”

      ×

      ×

      半日的药浴一直进行到清晨。手术开始前,萧凡要点了她穴道令她昏睡,莫笑芙却不同意:“别,让用麻药吧,我不想睡着。”

      “剔除腐肌并植皮,创口既大,又耗时间,需要大剂量麻药,你如今体弱,受不得那些,”他嗓音温柔,让人舍不得不听话,“好好儿地睡一觉不好吗?”

      “剂量少一些也没什么,难道还怕疼吗?”她偏偏很坚持,“我睡得够多了。”

      她显然不是在开玩笑,萧凡眉间拢起,声音也有些冷了:“你当你此时能受得了多少疼痛?这件事有讨论的必要吗?”

      莫笑芙就笑一笑,半真半假地说:“我怕你趁我睡着溜了,这样行吗?我是伤患,你就不能顺着……”最后的“我”字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的脸色已很难看,几乎是狠狠地瞪着她。房内霎时静了,她被弄得惊疑不定,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就为这事?”

      萧凡告诉自己她此时不比平常,自己不要和她置气,但这四日里他压抑隐忍,被她隐瞒病情的怒气始终难消,此时她竟还有所保留,一时怒气大起,蓦地立起,道:“就为这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就快没命了吗?你知道你最多只得四十天好活吗?”

      她被他的三句“你知道吗”喝得呆了,他鲜少这个样子,挣扎着坐起来,萧凡却根本不给她机会说话:“你都知道的,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但你瞒了我两个月,若非你在竹林遇袭,也许我会在四十天后才知道这件事!”

      莫笑芙心乱如麻,直觉告诉她萧凡的怒火来得绝不寻常,或许自己一直隐藏的事情已被他知晓了,不,他应该只是怀疑。她想做出个笑,表情却很僵硬:“此事是我不对,攸关性命的事,我不该瞒着你,以后再不会了。汪大夫说你膝盖骨生得很慢,不能这样骤起骤立的,还是坐下吧。”言罢,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想让他坐下来。

      但他一动不动。她抬头去看,萧凡冷冷地盯着她——这目光真是熟悉,不久前,在泉州城下,方从淮南扶灵归来的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声色俱厉地质问她。莫笑芙忽然浑身无力,靠回软枕上,声音也无比疲惫:“你别这样看着我。”

      “四十天,你剩下的日子只有四十天,若今日手术不成,你就活到今日,”他退后一步,侧过身去,不看她的疲态,“这四日里,我苦思冥想,始终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还要瞒我?你日渐如此的原因,慧林诊不出来,你会不清楚?你不是睡多了,而是根本不曾睡过,这四日里你没有入睡过哪怕一瞬间,就连撑不住倒下时,亦不曾彻底失去意识。你在害怕什么?为何连入睡都不敢?难道这些都不能告诉我?怕我受不住再次失去你吗?阿宁,你若不在了,我终身不娶他人,但也仅此而已,我会好好活着。”

      他平铺直叙的语调里甚至带着心灰意冷的意味,也许是因为伤势,也许是因为心灰,素来超拔的身形显出些佝偻。

      莫笑芙忍不住打断:“别说了,你别说了。”

      “你不相信吗?”他仍不回头,“我在蓬莱五年,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不信也得信。你回来了,我不敢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但我总想,能多一天也是好的。所以我不想与你成婚,我知道你一旦嫁给我,多半就是你要走的时候了。我一早就有数,所以你不必担心你走后我如何生活。你能回来,我已觉万幸。”

      “五哥!”她陡然生出一股气力,扑前抱住他,几乎就要低泣,“你胡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我能回来,就是因为想见你!我想嫁你,是因为喜爱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怎会是想离开你?你别说了。”

      若是往日,听到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萧凡定觉无比喜悦幸福,然而今日,更多的心如刀绞。他终究是不忍她太伤身的,伸手扶住她,说了两个字:“是吗?”

      莫笑芙眸中涌出泪来。她紧紧环抱着他,将全身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许久,终于道:“我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我知道,我都告诉你,”她拉着他的手,摁在自己脖颈上,那里有一道早已愈合的伤口,“这是当日柳若兰以剑留下,一剑将血脉气管皆割断。”

      萧凡闻言一震,转身俯下察看,见果是如此,面上震惊难掩。她就势将他拉坐下,道:“血液呛进气管的滋味真不好,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但‘她’出来了,救了我命,重创了柳若兰。”

      “她?”

      “莫笑芙,”她苦笑,“我曾与她有过交流,她道自己乃是怨魂,只因死不瞑目,方滞留躯体之内,若我为她了却心愿,她自然甘心离去,若我不能,她只会越发怨毒,终有一日将这体内我的活灵吞噬。淮南受伤后,我元气大不如前,她却骤然强大许多,这些日子来,我一直与她对抗,片刻不敢放松。若我失去意识,她便要出来了。”

      萧凡早隐隐猜到一些,白慧林告诉她萧宁此时的身体至少有三十来岁时,他几已肯定,因此当她亲口说出时,他并不很震惊,只觉思绪有些混乱,但只是片刻,他便消化了这个事实,问:“为何淮南时她会骤然强大?”

      只此一问,她便知道他很清楚那“心愿”为何,只是一回想起当日,只觉耳中又剧痛起来,洛枍如的遗容一再出现在眼前,她闭一闭眼,道:“当日在淮南山庄演武厅上的山洞里,我听见了莫九重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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