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散记》掬月亭

15、第十五回 沧海月明珠有泪

　　第十五回沧海月明珠有泪

　　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正是同去南海的林泠，见她双鬟半垂，一身淡青衣裙湿了几处，两只袖子稍稍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正满怀期待地问：“晚上去哪里玩，捎上我呗？”
　　“你在干啥，弄得这副邋遢相？”
　　“从哪里冒出来，吓死个人。”
　　两人同时发问。
　　来人有点委屈，抱怨道：“之岚姐姐，你不是叫我跟你一组，负责弹琴的嘛。我想着海上比赛时，要是风大浪大，琴声完全听不见，岂不丢人，才钻到瀑布下去练，想着练到响遏云霄——”
　　“响彻云霄？”
　　“响遏行云？”
　　之岚和其颀又同时发问，然后对视一眼，一起摇头。
　　之岚笑说，“完全没听到啊，刚才你在弹吗？”
　　“练了有大半个时辰呢，准备回去的时候看见你俩路过，想着藏起来吓你们一跳，就一路跟过来了。晚上去哪里玩？”
　　“没打算去哪里玩，晚上我再陪你练会儿琴吧？给你伴奏。”
　　“啊～晚上还有作业呢，饶了我吧。”
　　“小鬼头，去玩就有时间，喊你练琴就有作业了？”
　　“颀姐琴弹得比我好，怎么这回不去，而且听说南海产一种奇香，颀姐不是正用得着？”
　　“你别劝她了，去年她去了东海，玩的时候开心，回来被晒脱了一层皮，足足有三个月上课都戴着帷帽，哈哈。”
　　“可别提了，海上我是不会再去的了，香料什么的，多去店铺问问，有了货店里自然会通知，何必自己满世界乱跑。”

　　南海。
　　月圆之夜。
　　素月分辉，海天一色，水面无风，波平如镜，显是用法术禁制了。海波上筑起一座高台，非金非玉，映着波光粼粼，显得光怪陆离，台上女子裹着一袭金红色长裙，正在莺声呖呖感谢凤凰山孟同学为南海音乐节带来的《钱塘破阵乐》，远远看去，面容瞧不大清楚，倒是那裙子缀满亮片，显得艳光四射。之岚回头，想对林泠说“天呐，这条裙子简直闪瞎人眼。”却不见林泠，只撞上天一有些紧张的眼神，顿时醒悟，林泠已去候场，只怕就快轮到了，哪能陪自己闲聊，果然，下一刻“欢迎林泠同学”、“乾坤雨”几个字钻入耳朵，忍不住又向天一抱怨：“你听听，别人都怎么慷慨激昂怎么来，她偏偏弄了首‘润物细无声’的，地方这么大，站远一点简直都听不见。”
　　“也不一定。”天一笑了笑，说，“前面这几首都吵得人头疼，也许这首曲子大家反而觉得新鲜动听。”
　　说话间，铮铮数声，熟悉的琴声如白雨跳珠，圆荷泻露，静静洒向这一片海面，众人都屏息敛声，侧耳倾听，一会儿，仿佛有轻云蔽月，光线渐渐暗下来，只有高台正中发出乳白色光晕，勾勒出演奏者的身形，这发光的据说是龙宫的定海神珠，为了这次的音乐会，特地取出来压制风浪，又因为珠光太强，怕夺了月色，才嵌在台中。当下林泠笼罩在光晕中，轻抒素腕，拨动丝弦，风姿楚楚，琴声隐隐，虽不乏佳趣，但听久了也觉得有些单薄，听众中有人渐渐失去耐心，开始交头接耳，之岚正在挨个瞪那些人，却听得调子一变，模拟飓风初起，由远而近之状，转眼又宛如惊涛拍岸，春潮带雨，气势磅礴，绵绵不断，之岚又惊又喜，低声和天一说：“这小妮子什么时候练出这样的气势了。”
　　天一不同意：“林师妹练习的时候就弹这样啊，只是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琴房里，不像在海上呢。难道那台上有什么特殊装置，可以聚拢声音？”
　　之岚隐隐觉得不安，她不止一次听过林泠在山巅或海滨奏琴，琴声悠扬有之，但限于功力，无法及远，且不时被风声水声所掩，虽然别有一番仙音飘渺的情致，但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声声入耳，眼下相隔甚远，却几乎连指甲触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不是林泠忽然功力大增，就是这地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空旷，不知道东道主知情否。四周阴影愈发浓重，之岚心中警惕，从随身锦囊里取出护身法宝软烟罩，扣在掌心，一边在高台附近搜索南海弟子的身影，一边低声嘱咐天一：“情形有些古怪，我找南海的人打听一下。师叔他们在龙宫看比剑，一会要是有什么情况，你直接去找师叔报信。我在这里保护小林，她上台没带防身法宝。”
　　“自然是我留下来保护师妹，师姐你去报信。”
　　“我不记得去龙宫的路。”之岚言简意赅地结束讨论。
　　台上林泠已弹至尾声，琴声流畅宁静，一派风平浪静、悠然自得中，以一个清脆的泛音，结束全曲。正起身行礼，将要退场。忽然四周暗影暴涨，一道黑影向高台正中压下，之岚越众上前，眼疾手快把软烟罩掷向林泠，喊了一声“小林，防身！”立刻身剑合一向黑影冲去。
　　那软烟罩是之岚母亲留下的法宝，又经她师父重炼，看似形态缥缈，若有若无，可一旦打开，连天劫都能抵挡一时，普通妖魔鬼怪更是不在话下，之岚想着南海龙宫此刻聚集了各处仙人，消息传出，必定有人能赶来解围。她只需支撑片刻，给林泠争取应对的时间即可，当下也不害怕，一鼓作气向前冲去，本以为黑影浓重，一定藏有妖物妖术，哪知一触即溃，瞬间连人带剑从中穿过，急忙转身看时，见软烟罩已化作一团淡红色烟霞，将林泠全身护住，心下稍安，再一看似乎连定海珠也一起包裹在内，淡红色烟霞中透出白色的珠光，林泠正在里面狂打手势，叫她进去汇合。但见刚刚冲散的黑影凝成一道黑气，沿着软烟罩蜿蜒盘旋，好像伺机入侵，她不敢此时开启法宝，只得在外戒备。现场已是人声鼎沸，亮兵器的，祭法宝的，四处呼朋引伴，打听情况的，正乱成一团。忽听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软烟罩？自称与世无争的江湖散人，也觊觎南海宝珠，笑死我了。”
　　“胡说八道！我——才没有！”之岚循声望去。只见高台上空若隐若现浮现一个虚影，也看不清面貌年纪。
　　“哦，我忘了，江湖散人学艺不精，沉沦幽冥久矣，你是她什么人？收了法宝，献上定海珠，许你削一块去做返魂香，还能见上一面。”
　　“滚！”之岚听见对方编排自己母亲，气得眼眶发红，也不答话，凝神聚气，发出一招万剑穿心，霎时道道白光向对方疾驰过去。电光火石间，余光扫见身侧有个人影飘然掠过，如落花飞絮一般，去势仿佛不急，却转眼间抢到侧面，也递出一招，夹击对方，剑气纵横，气势澎湃，仿佛还在自己之上。一片嘈杂中又听见有人高喊：“前辈手下留情！”顿时铿然一声，漫天光影消失，放出去的宝剑就在眼前断成两截，极速下坠，正在反应不及，又觉得身形一滞，一股力量将自己卷向后方，回头看时，带队师叔衣袖翻飞，正凭虚临空，吩咐道：“之岚靠后，天一也回来。”举目四顾，周围空中影影绰绰出现了七八个人影，围住那影子，其中最显眼的要数一位银甲蓝袍，头角峥嵘的龙神——正是在开幕式上见过的南海龙王。
　　只听龙王朗声说道：“前辈好兴致，特来指点孩子们学艺吗？”
　　“少废话，我警告过你们，再妄用定海珠，我就把它收了！”
　　之岚心下茫然，怎么，这人是谁，知道我母亲，也认识龙王。

　　“那后来打起来了吗？”
　　“打是没有打起来，也不可能打得起来，那位老前辈原是前代的龙神，算起来还是现任龙王的长辈，他潜修多年，法力深不可测，真要打起来，一来方圆多少海里内生灵涂炭，过于造孽，二来当着许多外人，自家人开打，输赢都不好看。”林泠绘声绘色地向短修班的其他人转述音乐会上的意外，他们当中有一大半人因参加比剑和辩论赛，错过了这场热闹。
　　当晚比赛已经全部结束，平常大家吃了晚饭，洗过澡，聚在下榻处的客厅里消磨时间，沏茶的沏茶，焚香的焚香，有的摆弄乐器，有的翻看书籍，但今天都被林泠的故事吸引过来，不时有人提个问题，或就某细节展开讨论，认真程度堪比一堂研讨课。
　　“那既然没有开打，之姐的宝剑怎么断了？”有人发问。
　　“刚一开始，老前辈现身的时候，黑云压顶，鬼哭神嚎的，除了南海的人心里有点数，其他人都如临大敌，我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又坐在那定海神珠上方——”
　　“什么鬼哭神嚎的，你也太夸张了吧？”
　　“没有夸张，她是形容她自己弹的那琴。”之岚见缝插针答了个疑。林泠无语。
　　又有人问：“小林你好好的坐到人家定海神珠上去干嘛，不成体统。”
　　“哪是我想坐那上头，人家把神珠嵌在演奏台里呢——其实这回的事也是因为这定海珠而起。龙宫姐姐后来和我们说——”
　　“哪个龙宫姐姐呀，龙宫有很多女弟子呢。”一位师姐一边磕瓜子，一边发问。
　　“就是在现场主持比赛的那一位，人家的芳名就叫‘龙宫’，明白了吗，不要打岔。龙宫姐姐告诉我，这个定海神珠虽然可以镇压风浪，但因为用时对海里的水族，尤其是未曾修行通灵的这些，有致愚致畸之弊，四海龙王原有协议谁也不准轻易取用，以免断了境内水族修行进取之路。可是近年来活动频繁，又是仙术研讨，又是海市博览，又是弟子互访，记不清是哪位大神想出来，为了免除风涛干扰，展示四海升平繁荣之状，把珠子请出来试了试，果然气派，后来就成了例，但凡有什么活动，大家就去取珠子控制天气，最忙的时候，还特地派了一组人，专管这珠子的预约和轮转。那老前辈在南海深处潜修，原不过问龙宫的事务。但他那住处有不少水族，近来渐渐受到神珠影响，痴愚短命之状增多，这才现身警告。警告之后虽然这珠子用得比以前少，但也还没有完全禁止，这回想必是老人家掐指一算，发现又有人在折腾这珠子，一气之下，就来收法宝了。”
　　“这样说来，老前辈倒也是爱护生灵的一番好意，只是既然用这珠子有风险，东道主应该提前跟大家交代一声，人家心里好有个准备。这回看把我们小林子吓的。”嗑瓜子的师姐忍不住打抱不平。
　　“再说了，就算这位前辈不出来，万一访客中有人带了宠物，被这珠子照过生病或者变傻了呢 ，岂不冤枉。”又一位师兄评论，这位在寝室养了一只小松鼠，本来打算随身带来，却被带队师叔禁止，本来还不甘心，现在却觉得师叔英明，心中庆幸不已。
　　“我倒没什么，可惜了之岚姐姐的宝剑。”林泠接过话题，遗憾地说，“龙宫姐姐还说，她原也担心发生意外，还请示过主事的前辈，人家让她放心，说那位老人家自持身份，从不主动向晚辈出手，对女生更加客气。所以她自己肯定没有危险，只要她不离开舞台，连珠子的安全都能保障。”
　　“那可能是我的不是了。”天一苦笑，“如果我不贸然出手，也许师姐的剑也可以保住。我看了剑上的断痕，像是老前辈借力打力，用我那把剑把师姐的剑磕开的，我这儿也有一个缺口，和师姐的宝剑恰好对上。”说着将宝剑抽出一半，灯下果然可见明显的一个小缺口。
　　之岚略看了一眼，说：“这怎么能怪你，那种情况，你及时赶到，我高兴都来不及。那一剑后发先至，可帅气得很哪。”
　　“就是就是，当时我心里害怕极了，之姐奋不顾身挡在前面，我只恨自己没带武器，出去了也只添乱，但如果李师兄没有赶来的话，我也只好出去了，总不能看着之姐一个人涉险。”林泠扪心自问，表了个态。
　　“师姐莫怪，我原打算照你说的，去找师叔报信，不过当时看见已经有南海弟子在传讯示警，想想还是先过来给你助阵好一点。你的剑我带回来了，断了还可以重炼，需要帮忙，随时喊我。”天一一边说，一边取出断剑。
　　“我回山再取一把新的，这个脏了不要了。”之岚倒不介意，她这把剑虽然用得顺手，却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住处原有备用的，与其修修补补，不如弃旧换新，心中毫不可惜。
　　“我看见剑尖上有一点紫黑色，难道是蛟龙血？”天一小心地发问。
　　“是吗？我这把剑上确实附有一个法术，一旦被人斩断，断剑会自动袭击敌人，不见鲜血不罢休。那点估计是谁的血迹，反正我也不想要了，帮我扔了吧。”
　　“别浪费呀，如果真是蛟龙血那用处可多了，万一是上古神龙血，更不得了，先收起来，回去问问丹药课的老师们再说。”听见剑上可能沾了血，大家兴奋地围上来看，之前发问的师姐也放下瓜子凑过来，还给之岚出主意。
　　正在讨论，有人敲门进来，原来正是龙宫，手上捧着个盒子，说是有事找之岚，却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林泠机灵，把客人带进她和之岚合住的房间，倒了两盏茶，还掩上门，让她俩在内说话。自己出来继续给大家讲述当时的情形。

　　等众人都散了，林泠也回房，见之岚和衣倚在榻上，若有所思，林泠先去卸妆更衣，也不见她有起来洗漱的意思，打算歇下时，才听见她说：“今天龙宫过来，说你弹的那首曲子评为第一，明天准备领奖吧。出了这事，对咱们抱歉，让我们三个约个时间跟她去库房挑一件兵器或者法宝作为补偿。还说这是长辈们商议的结果，虽然不必瞒人，但还是尽量低调些，不要惊动太多人。另外——”
　　林泠先是一一答应着，听到这里，她忙说：“我那个不要，之姐你多挑一样喜欢的。”
　　之岚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接着说：“另外，她叫我不要多想，用返魂香召唤亡魂之事实属渺茫，她查遍了南海藏书，仅有一两处记载涉及，但也语焉不详，而且都是发生在新死人身上，若是亡故多年的，一例也查不到。她也不知道那位前辈从何处听来。至于定海神珠，从今往后要封存起来，千年内不会再取出。”
　　“她怕咱们打这珠子的主意，真的要削一块去做返魂香？”林泠有些恼火，她深知母亲早逝是之岚心头憾事，但不知道南海这些水族们从上到下，到底是那根筋不对，非要揪着这件事往之岚伤口上撒盐。
　　“我猜她大约也是一番好意。她告诉我，那定海珠不用时原是养在一只千年珠贝中，用时取出，打磨光亮，再施以法术。因为珠粉用途不少，打磨下来的都不会丢弃，她自己也收集了一些，今天装了一盒给我，说是拿来制香、配药、炼丹都可以，只是她们也没有做过返魂香，不知道功效如何。”
　　“原来如此，那拿回去给颀姐看看，叫她做。”
　　“你先歇着吧，我去跟小李打个招呼，明天一块儿去挑兵器。”
　　不多时，之岚回来，开始卸妆。林泠欠身起来，问：“跟李师兄说好啦？”
　　“说了。”
　　“他还没睡？”
　　“没呢，跟你说件好笑的事，我去的时候，他正捧着那块通灵宝玉，絮絮叨叨跟裴羽汇报近况呢，裴羽不知在忙什么，一直没有回复他，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心神不定，不断拿眼睛瞟那通灵玉，你说可笑不？”
　　“裴师兄可能在抱佛脚，没空理他，最近有几门课要结课了，不是吗？”
　　“对了，我上次托你说的那回事，你交代过了没？”
　　“说了，上个月调香课给颀姐带东西去，正好逮着李师兄，当时就跟他说了——给他们上腾云课的那位师伯心狠手辣，爱打低分，叫他俩都千万小心，上课一定要去。”
　　“那就好，我也是听人说起，去年有人因为上课不到，被打了低分，影响到总评，差点被淘汰回山去。”
　　“他俩应该没事。”
　　两人熄了灯躺下。墙上嵌的夜明珠泛出淡淡绿光。
　　林泠两眼朦胧正要睡去，忽然一个激灵，不知想起什么，脱口说道：“之姐，今后我给你当牛做马。”
　　之岚一呆，笑道：“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还在想着台上那回事啊？已经没事了，就是一场误会而已。”
　　“可当时，你也不知道对面是谁啊。我可以过来跟你一起吗？”
　　“不行！睡觉。”
　　“好吧。”

　　赛事都已结束，剩下的时间除了颁奖就是参观和游览。林泠领到了第一名的奖品，是个小摆件——一条金红色的小鱼，会随着音乐节奏摆动尾巴。林泠想起龙宫穿过的那条裙子，还琢磨了一下，她的原身会不会就是条金色鲤鱼。开头觉得好玩，把它放在琴旁，拨着弦看它摇头摆尾，后来被它晃得眼晕，遂塞进包裹眼不见为净。
　　然后龙宫找了个时间，带领三个人到南海宝库里各挑了一件藏品。之岚和天一拿的都是宝剑，林泠想让之岚多挑一样，之岚坚持不肯，林泠就选了一大块龙涎香收起来。从库房出来，龙宫又引着他们到那珊瑚斗艳，水草摇曳的海底花园里逛了一圈，珊瑚砗磲之类只是年深岁久，体型巨大，瞧着倒也罢了，倒是在礁石间穿梭的鱼群，千姿百态，色彩缤纷，行动飘忽，往来不定的，看得他们目不暇接，除了天一还不时看一眼自己那通灵宝玉，其他人都逛得心满意足。

　　此后的行程则按部就班，队员们各有收获，南海景致虽然奇丽，但等新鲜劲过去了，大家也不免有点怀念清明洞天的种种。按照预定的日子返回时，人人都露出了轻松愉快的表情。天一这些日子里始终没有接到裴羽的回音，更加归心似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