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狐狸檀清

8、竹院

　　“定亲？”青菱略有些惊讶的看向正埋头绣花的大姐芙蓉。

　　芙蓉仿佛没有说出这么一句让人惊讶的话，连姿势都没变。只是嘴边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的胞妹茯苓趴在桌上，好奇的问：“大姐，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芙蓉抬头，收了线头，笑道：“这你就甭管了。”

　　青菱挑了挑眉，仰头抛了颗花生米在嘴里：“二姨娘真本事。”

　　“娘说的？”茯苓一愣，随即促狭地冲芙蓉笑：“怎么娘只跟你说，看来，这门亲可是为了你定的。大姐，做准新娘子的感觉如何呀？”青菱在一旁附和：“四妹，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没看到大姐那一脸如沐春风的样子？”

　　“不知道那张家少爷是什么模样？”

　　“还用说，定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才配得起咱们贤良淑德的唐家大小姐呀。”青菱吃吃的笑，顺便勾起手指，抬抬芙蓉圆润的下巴，调戏一下。

　　“龌龊鬼！”羞涩地横了青菱一眼，芙蓉只觉自己耳根子都红透了，早知就不与他们说了。茯苓平日就八卦的很，忙缠住大姐让她多讲讲。芙蓉只得将从母亲那里听来的，略加润色后讲给妹妹们听。

　　张家是枳城的权贵之家，在政界军界都混得风生水起。就连现在枳城船会的会长谢四爷都是张家的表亲。芙蓉的生母何巧儿精于人事，参加了许多枳城里的妇女会。一日，妇女会会长夫人说起，张家的二少爷留洋归来，二十二岁的人还未成亲，张家的老太太便嘱咐她这个侄孙女儿帮扶着看看，哪家姑娘适合。何巧儿一听，又是留洋又是一表人才还家底殷实，便动了心思，将自家闺女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过了近半年，一直杳无音信，何巧儿自觉无望。哪知沈玉陵刚走没几日，张家竟聘了媒人来。

　　看着芙蓉娇羞的模样，青菱勾起嘴角，懒洋洋地趴在软榻上。

　　定亲啊~真是无聊……

　　一个男人，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至多带着迷人优雅的光环，难道就这么值得欢喜？她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的看着芙蓉与茯苓继续叽叽喳喳讨论那个男人。

　　春日正好眠。

　　张家来提亲这消息没几日便在唐府传开来。

　　唐家就一个大小姐唐芙蓉年满17周岁，是适婚的岁数。唐家上下心里都有了数，这张家嫡孙媳妇的人选非大小姐莫属。

　　下人们的议论自然传到了唐震百耳朵里。

　　这几日因沈玉陵的出走，他心情很不爽快，再加上码头上又出了点事儿，闹得整日不得安宁。此刻张家的提亲还未摆在明面上，便已是沸沸扬扬，让他不得不正视。

　　“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头子！”他啐了口，拼命摇了两下蒲扇。

　　林福恭敬地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自从他将这几日府里的传言告诉唐震百后，自己的东家便一直表情不耐，很是烦躁。

　　“林福！”唐震百突然大叫一声：“去把三小姐叫来！”

　　林福忙应下来，急匆匆去寻玲珑。幸好玲珑现如今住在竹院，离主院子近，没两步便走到了。守院子的仆人见到主管，忙不迭地鞠躬，他摆了摆手，胡乱点点头，大步迈进竹院。

　　竹院荒废十几年了，直到前不久才打理出来。

　　唐震百盘下唐家宅子时，这宅子不过三进三出的院子。之前的户主是个前清进士，生平喜爱竹子，满大院载满了湘妃竹。可惜，这个前清进士的三个儿子没一个不是败家子，老爷子尸骨未寒便卖宅子分家。唐震百彼时刚挣到人生中第一桶金，竟用极其低廉的价格盘下了这个还算雅致的院子。十几年的并吞经营，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竹院其实是最初的佣人院，是丫鬟们住的地方。院内有口井，炎炎夏日打上来的水都是冰凉冰凉的。据说曾经有丫鬟不甘被主家羞辱而投井身亡，也有传闻说是个姨太太偷人被硬投下去的。是因为过了死人的阴气，那井里的水才会四季如冰。总之，这口井被戴上了神秘阴森的面纱，生人勿近。而林福要寻的三小姐玲珑正坐在井边，往里面投石子玩。林福看到她大半个身子都要埋进井口，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惟恐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林总管。”一个恭敬地声音让他的心恢复了跳动。

　　林福沉下脸，看向刚刚因为玲珑的危险动作而被他忽略的少年：“叶长江！你怎么服侍主子的？看着主子危险，竟然不为所动，这就是我平日里教导你的结果？！”

　　长江低着头，垂下眼，任林福责骂。

　　“林总管啊，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吧？”玲珑仰起脸，一副好笑的表情看着林福：“我安全得很，你没看长江一直站在我身边不到一臂的距离吗？若是我真那么不幸，摔下去，他也会及时拉住我的。放心，好吗？”

　　林福仔细看了看，确实如此，但仍没好脸色的瞪了长江一眼。

　　玲珑站起身，拍拍手，接过长江递来的湿毛巾擦拭：“林总管来竹院有事？”她搬来竹院有几日了，一个天井，三间房，这个院子不大不小，对她来说，刚好。院角还栽了几枝竹子，倒有几分闲情雅致。她几乎是一入竹院，便对未来将要生活的地方有九分的满意，硬要挑一处不如意，便是竹院荒废日久，满是灰尘。需要打理的事多，光靠阳凤一人完全不够。

　　而林福临时派来的那几个老妈子，不是嘴巴比手脚勤快，便是身体笨拙让人看不下去。那些人见沈玉陵私奔，玲珑迁院，难免有些势利。阳凤指挥来，指挥去，那些人权当耳边风，支一声动一下。眼下这勉强看得过去的小院子几乎是阳凤、长江与她三人打造。对这位林总管，她可是憋着一肚子的气。

　　“老爷让三小姐去一趟。”林福传达完，弯了弯腰，便要离开。

　　“哎，林总管，你别忙着走啊。”玲珑含笑：“我与你一同去，等我片刻。”说完，朝里屋唤了声：“阳凤~”

　　窗口晃出来一个脑袋，不是阳凤是谁？

　　阳凤没好气的说：“又怎么啦？”

　　玲珑抿嘴一笑：“哟！这脾气真够大的，还没生够啊？您都气了大半天了。气够了，给我找件外袍，我去见父亲。”

　　阳凤刚说完便瞅见了林福，一张脸红了又白，尴尬万分，听到玲珑埋汰，愈发恨得慌。虽说心头不满，但她还是利落的放下手里的活儿，找来一件翠绿的袍子罩在玲珑身上。边收拾，边小声嘟囔：“你还知道要穿外袍？没见过发烧的人还要玩凉水的。”

　　玲珑捏了捏阳凤的手指，笑道：“我哪有那么娇贵。”说完，在林福之前跨住了门。

　　一路上林福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在要走近主院时开口：“三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总管，你是唐家的老人了，没什么当说不当说的，有话尽管说。”

　　“主子和善，那是做下人的福分。可是也不能太过软弱，不然就会被有些不知好歹的东西骑到头上去。”林福想起在竹院看到的那两幕，便觉得不吐不快。一个是不闻不问，一个是刻薄骄横，三小姐再不好生管教，怕是竹院的人都要翻了天了。

　　玲珑闻言，略挑眉，讶道：“林总管是这样想的吗？”

　　“自然。”
　　“恶奴欺主……这样的奴才怎么处置都不为过吧？”
　　“那是。”

　　“在林总管看来，怎样才算恶奴，怎样才算欺主呢？”玲珑微垂着头，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一层阴影，遮盖住她眼中所有的情绪。她的嘴角一弯，笑道：“啊，不如，换个说法，林总管，你觉得，轻慢主子算恶奴吗？”

　　“轻慢主子？那是肯定算的。做下人便要有个下人的样。”

　　“嗯，那对主子的吩咐置若罔闻呢？”

　　“不听吩咐的仆人可以遣散出府了，留他何用。”

　　“林总管，你太严厉了。事实上，唐家这样的仆人不在少数。其实，大多数人并没有那么多坏心眼，也非故意为之。他们只是习惯被人指挥，看人眼色。上面的人一个眼神，他们便能读出成千上百种含义，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判断与选择。林总管，说不定你的一个眼神，也会被一些不安分的人读出别样的暗示呢。”

　　林福总算听出些眉目了。这个三小姐拐来拐去，竟拐到了自己身上。他回想最近的事物，是否有得罪她的事。然后，他想到了派去协助整理竹院的那几个仆人。因为最近事务繁忙，抽不出人手，想到打理竹院，无外乎是些搬抬的粗活，便在外院随便找了几个粗使婆子。想来，是那几个人出了些问题，三小姐便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真是冤枉，林福有些气闷，年纪一大把，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绕着弯教训。他反驳道：“三小姐，恶奴欺主，是因为这个主软弱，若是主子拿出主子的架子，又怎么会被恶奴欺？所以，归根到底，问题出在主子身上。”

　　听到这样的话，玲珑笑了，不再与之理论。恰好，也走到了门口。

　　玲珑两人走进书房时，唐震百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冷峻的面上看不出一丝焦虑。他一个眼神过去，林福便退了下去，留玲珑与他单独谈话。

　　唐震百招招手，让玲珑挨着他坐下。

　　玲珑乖顺地坐在下首，一双眼平静地望着父亲。唐震百目光落在她脸上，暗自叹了口气：“玲珑，关于张家的事，你可听说？”

　　玲珑点头，道：“母亲提起过。”

　　“雅筝？”雅筝是大太太的闺名。

　　“母亲也没多说，只提过一句。”

　　唐震百笑道：“她能提一句，便已经是难得。你对这件事不好奇？家里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的。”

　　玲珑不语，她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思索父亲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唐震百不是什么慈父，平日对女儿们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他单独找她谈话，一定是有事要说。是什么事呢？她在心里一一想过。张家的事，她自然也想过。

　　那日她去大太太处请安，无意中听见大太太说了一句：“张家来提亲还真会挑时候。”听时并不在意，毕竟大姐唐芙蓉已到了适婚年纪，近来上门提亲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后来这事越穿越盛，阳凤又带回许多八卦消息，她才知道张家并非一般人家。可即使这样，也应与她没有任何干系。为何父亲单单传她来呢？

　　“父亲，玲珑该对这件事好奇？”

　　唐震百呵呵一笑：“表面上看似乎是与你无关，可这事啊，偏偏与你摆脱不了干系。“
　　听到这话，绕是玲珑，也不禁一愣。只听唐震百继续说道：“因为张家提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唐玲珑。”

　　上面还有两个更合适的姐姐，自己也不是什么嫡女，这样的事为何会落在自己头上。玲珑第一个反应便是质疑：“父亲……玲珑并不是合适的人选吧。”

　　唐震百颔首：“我也是这样同张家请来的媒人这样说的。毕竟你才刚过十二岁，而芙蓉却已到了适婚年纪。比起你，芙蓉更适合。”

　　没有选择适婚的芙蓉，却选择自己。玲珑在脑子里转了一遍，自己与芙蓉的区别，缠足、被大太太视为亲出，除了这些还有些什么呢？

　　果然，唐震百后面的话证实了玲珑的想法。他说：“张家主事的老爷子是个旧派的人，他认定选媳妇的第一要准便是缠足、贤淑。这样的要求，唐家也只得你一人。”

　　这样的话并不足以让玲珑信服。毕竟依张家的权势，选择的范围并不会局限于唐家。唐家虽然富足，但若与张家相比，还是弱了些。玲珑马上联想到最近最让唐震百头疼的事情。

　　码头上的老船家联合起来要求提高船租运费，唐家等枳城几大商家一直在与船家讨价还价。还未讨论出个结论，便出了沈玉陵乘江家船出走那档子事。林小刀带着唐家的家丁寻衅，偏偏江达山是个火爆脾气，经不得激，与林小刀起了口角，拉扯中，江达山被推下船，撞上礁石，伤了腿。最后医治的结果是终身残废。

　　江家带头闹到了行会那里。

　　这官司还未结束，张家竟来提亲了。要知道，谢四爷可是张家的表亲。据说，谢四爷背后的靠山就是张家。

　　张家的提亲肯定不会只是因为自己缠足且有贤淑名声。利益，在大家族的联姻中是首当其冲的考虑因素。至于选择哪个女儿，则随意的多了。自己年龄还小，现在提亲最多只是定亲，等到自己真正能嫁出去，还有至少四年时间。这四年时间便是变数。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肯定。玲珑略皱起眉间，她想不明白，依张家的权势，需要通过联姻从唐家获取什么。
　　见玲珑并未露出欣喜，反而陷入深思的表情，唐震百笑道：“张家可是良配，多少女儿期望嫁入豪门。怎么，玲珑不愿意？”

　　玲珑抬起头，直直看向唐震百：“父亲，唐家除了一个女儿，还会损失什么？”

　　没料到玲珑会有这么一说，唐震百一愣，随即笑道：“或许，还有百分之十的股份。”玲珑比他想象中更聪明，一点便通。

　　这回，轮到玲珑愣住了。她猛地瞪大眼，双眼射出凌厉的光。百分之十的股份，相当于什么，在唐家没有其他的女儿比她更清楚。这得益于大太太平日的教导。从十岁起，大太太便开始教导她当家之道。

　　“这不是趁火打劫吗？”玲珑不由自主的说。

　　“张家那个老头子已经老成精了，会做无用之事吗？”唐震百冷哼一声：“那就是一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头子。”

　　“父亲，你叫我来，是……”

　　“这婚事，你愿意吗？”唐震百将愤懑的情绪收起，肃穆的问玲珑。

　　玲珑笑了：“父亲，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利用这桩婚事将损失挽回，而不是玲珑愿意与否。”
　　唐震百的心情在玲珑的笑颜中渐渐恢复。有一个聪明的女儿，还是挺省心的。“五日后，张家邀请我们全家去做客。做件漂亮的衣服，到时与你母亲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