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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枫楹 ...

  •   唐家女儿多,特别是适龄的女儿。自老大芙蓉满7岁起,唐震百便在唐家宅子的右边辟出一个清净的院子,请了先生来教导家中的适龄女子,识点字就行。先生姓刘,早先中过举子,年纪不小,只有一个老大不小的独生女跟在身边。唐震百就索性将那小院子廉价赁给刘先生。
      到枫楹满七岁也来学,那刘先生已有芙蓉、青菱、玲珑、茯苓、枫楹五个女弟子。姐妹几个聚在一起,念念书,写几个字,却也很是闹热。
      刘先生年龄大了,雨季一来,易犯风湿,疼得下不了床。玲珑等人的课便由他的女儿代上。刘先生的女儿大名之语,能诗会画,教导玲珑几个识字念书绰绰有余。只是不知这刘之语从哪里受到的新式思想的感染,常常在教导课程之余,讲些她自报纸上看来的新事物。
      刘之语自认为新时代新女性,便打心眼里瞧不上这几个千金小姐,特别是还缠了足的玲珑。偏偏这又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于是,她的这点喜恶反映到了她的授课上。她的开场白千篇一律,几年没变化:“我说,你们这些小姐呀~”尾音拖得老长,生怕别人听不出她的不屑。
      枫楹在上她第一堂课时便笑岔了气,她伏在小桌上,小身板抖得跟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刘之语从来没见过这样放肆的小姐,唐家的几姊妹从来都是规矩的,至少在学堂上。她们最多是不声不响的瞌睡,就像青菱;或者是自己看自己的书,例如玲珑;再或者就是如芙蓉、茯苓两姊妹说不完的悄悄话。从没有一个唐家小姐,像枫楹一样,目无师长。
      刘之语生气了。她生气不会像无知妇孺一样破口大骂,她只是眉头一皱,敲敲枫楹的桌:“五小姐……”
      枫楹抬起脑袋,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刘之语。
      刘之语说不下去了。
      只是在那之后,她发现,这个五小姐常常玩失踪。明明说好是休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却再也寻不找她的身影。天气稍微好点,你就别想在座位上见到她。最初,刘之语也会委屈的向父亲诉苦。刘先生始终觉得东家请他来教女儿,无非是赶潮流,不好叫人说唐家女儿大字不识。学生不爱学,他们做先生的,睁一只眼闭一眼就是,较真不得。听了父亲一席话,刘之语觉得更憋屈,但也无法。久了,便也惯了。
      只有玲珑知道,枫楹那个野丫头偷偷溜出唐府,是与她青梅竹马的朋友玩去了。
      枫楹每回回来,都要缠着玲珑说一会儿话,无非是她今日到哪里玩了,做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情。她总是顶着大汗淋漓的头,任阳凤擦干自己额头的汗,任玲珑往自己嘴里塞些消暑的水果,嘴巴却不停地说。
      她喜欢说起自己的学诚哥哥与学惠,她希望这个整日待在院子里安静看书的三姐姐能够更快活些。她对玲珑说:“枳城的日光很短,黑夜很长。”这是学诚哥哥说过的话。她用她懂得不够多的词语来形容她看到的世界和人们。那个世界有趣可爱,外面世界里的人们善良可亲。
      早早的,远处会传来纤夫的号子,旋律简单,底气雄浑。
      在唐家幽深的园子里,是不会听得分明的,要住在江边的吊脚楼才能更深刻的感受江水的翻涌,汉子们的力量。枫楹外公家的吊脚楼最好,一旁有棵百年黄葛树,到了夏季,趴在窗口,阴凉且视线良好。
      每个夏天,枫楹都会在外公家渡过。她喜欢外公,喜欢在外公家时的生活,巴不得成日待在外公家。外公已经老得拉不动纤,却仍然爱合着那些调子轻声哼唱。那时候,她就趴在窗口,看吊脚楼旁的青石板路,无数的脚踏过那湿漉漉的石板。穿鞋的,不穿鞋的,穿布鞋的,穿草鞋的,偶尔还能看到穿皮鞋的。那些匆匆的行人才下江轮便又坐上马车,赶往其它镇上。
      邻家的江学诚光着脚将他用长草变成的蚱蜢举得高高的给她看,他的小妹妹学慧在他身边跳上跳下,怎么也够不着那蚱蜢。江边的风吹过来,带着湿气。咸鸭蛋黄般的太阳不慌不忙地升起。于是,街上又多起来人声。
      她和学惠一人拉着江学诚的一只手,去河边何大妈那里吃豆花饭。从枫楹外公家到河边要走一百零一级台阶,遇到太高的台阶,江学诚便先一步跳下去然后转身咧开嘴:“谁先跳?”。她从来都是自告奋勇的第一个,他在下面张开手臂,她撞到他的下巴,他哎哟一声,捂住嘴,吐出一颗还带着血的牙齿。然后,他又会问:“谁扔?”还是她的第一,捏住血淋淋的牙齿,使劲挥臂,那颗牙齿随着一道弧线掉进一旁黄葛树的树荫间,再不落下。
      “哎呀,枫楹每次都扔这么高,我以后一定一口白牙!”
      大人们都说,掉的乳牙如果扔得高,牙齿会长得更好。
      等她们走到何豆花,不大的棚子里已经坐满了人,赶路的,跑船的,下力的,统统挤在几张桌子上。大铁锅里冒着热气的豆花被划成几大块,一旁何大妈一边推着石墨,一边往里放黄豆,嘴上还不闲着:“学诚,又带五小姐和妹妹来吃豆花啊?还是老规矩?”
      江学诚抹掉鼻上掉下的鼻涕,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老规矩”
      “好咧!老何,三碗豆花,两碗米饭,其中一碗分坐两个半碗盛!学诚,佐料自己打啊!”
      她和学惠便坐上高高的板凳,两手托腮等着江学诚从里堂打佐料出来。
      盛豆花和米饭的碗都是比我们脸还大的海碗,这样才能满足那些出力的汉子,喂饱他们的肚子。碗里陈年的垢痕怕是很难洗干净了,边缘也老是有些缺口,这样的碗在唐家可是见不找的。何豆花从来不给她们三个有缺口的碗,说怕伤了她们的嘴。
      江学诚常常在背后笑何大妈,说她那么大的嘴,定是小时候吃了破口的碗给割的,还不了原。如果不小心被听到,何大妈会举起手中的锅勺,敲得学诚哥哥哇哇大叫。
      用筷子夹起一块颤悠悠的豆花,放在盛了佐料的小碟中蘸上一蘸,然后就着一口米饭咽下去。佐料中的油辣椒、酱油、蒜末、葱花和着豆花的淡香一并下了肚。平日里,淡无味的白米饭立即变得美味无穷。等她们狼吞虎咽吃完所有东西后,打个臭臭的大蒜嗝,摸摸肚皮,才发现原来已经吃得撑了。
      这样的美味却廉价的很,一碗只需一分钱。
      有的时候,江学诚会带着他们去江边放风筝。
      用白纸糊了风筝,他们一起在上面画画。江学诚会手把手教她在风筝上描上可爱的黄雀。她最最喜欢用毛笔在黄雀的脑袋上点眼睛。黑黑两点,分外精神,每回学诚哥哥都会夸奖她,夸她点的黄雀眼睛传神。
      江边有老大的坝子,是千百年来留下的石坝子。
      江边的娃们一到春天都爱来放风筝。
      各式各样的风筝,白色的,彩色的,大雁、蜻蜓、飞龙,都争着在那片蓝天下出风头。江学诚的风筝总是飞得最高最远的,远得站在地上,只能看到远远的一个小黑点。
      见风筝放稳,江学诚便将掌控权教给妹妹与枫楹,让她们过过瘾。枫楹最喜欢扯风筝线。细细的线,一扯,便自线上传来一股稳稳的力量,让她安心。
      玲珑通常只是听着,绝少提问。偶尔,兴致来了,也会问那么一两句:“你那学诚哥哥长什么样子?”
      枫楹混不在乎的说:“普通样子呗。”
      “与长江差不多大?”
      枫楹仰起花脸猫一样的脸,打量玲珑身后那个沉默的少年,又想了想:“差不多吧。”
      “与长江差不多样子?”
      “那可比长江长得好看多啦!”枫楹哈哈一阵笑:“学诚哥哥可是我见过最俊的小伙。”
      玲珑与阳凤一同傻眼看着笑得癫狂的枫楹。这话打才七岁的枫楹口中出来,怎么就那么怪?见大家都直愣愣盯着自己,枫楹摸摸鼻子:“嗯,这话是学隔壁许婶子的哈。她就是这么说学诚哥哥的。”
      玲珑与阳凤呼出口气,原来是个妇人说的话。玲珑拍拍枫楹的脑门:“疯丫头,以后不许学那些粗鲁的人的话。”
      枫楹耸耸肩:“知道啦!学诚哥哥也说我再乱学人说话长大没人敢娶我。”却不知道她这个动作又是让看的人很崩溃。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唐枫楹顿了一下,又开了口:“不过学惠说没关系,可以让学诚哥哥娶我。”
      阳凤听不下去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五小姐……您怎么能这么草率?”
      “哪里草率了?”枫楹撇撇嘴,不以为然:“我问过江婶婶,她说我当她媳妇她乐意着呢!”
      这下连玲珑都听不下去了,她捏捏枫楹的脸蛋:“这些混话,你可不敢对外人说。唐家还要不要脸面了?”
      枫楹眼珠子一转,抿嘴一笑,不再说话,甚至在玲珑眼露指责时,乖巧的点头。她可不管这么多,唐家的脸面是什么东西,怎么能与永远与学诚哥哥、学惠在一块比。不过既然三姐姐不高兴,她在她面前不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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