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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探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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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朝风被禁了足。这次是货真价实。
张静轩气得三天没下得了床。只差一点点,疼爱的孙子便没了。老爷子想想都觉得后怕。连带着,他也生起外甥的气。堂子上那么多兄弟,见着张家三少爷竟没一个上去阻拦的。
张朝风惦记着丢了的唐枫楹,被锁进屋子里时还不忘拉着谢峰则,悄悄交代。谢峰则闻言,一笑:“你还有闲情担心旁人。那丫头机灵着呢,早已回了家。”张朝风一听枫楹没事,松了口气。若是真丢了,这辈子甭想茯苓再理会自己了。
冯夏英对枫楹心怀愧疚,觉着自己虚长几岁,却没尽到照顾的责任。晓得枫楹平安之后,第二日便与姐姐冯云静一并登门造访。
冯夏英年少俊朗,虽然身量不足,却也别有份蓬勃朝气。徐雅筝爱他进退有礼,言语间颇多关切。
前一日枫楹跑出去掺和学生游行的事,旁人不知,茯苓却是知晓的。这会儿冯家姐弟前来,她便不住往枫楹挤眉弄眼。枫楹哪里理会得到茯苓的意思,只当自己的四姐没休息好眼皮跳。
待冯家姐弟离开,茯苓立马凑到枫楹跟前,笑嘻嘻地说:“想来某人的好日子不远了。”枫楹大感莫名。茯苓捏了她一把:“死丫头还装傻。那冯夏英不过昨儿才见你第一面,今日便巴巴地跑来,还不是对你有意?”枫楹一听,傻了:“啥?”
青菱在一旁听了,啐了一口:“小骚蹄子,成日里就晓得情啊爱的。”
珞璎凑热闹:“什么什么。说来我听听。”
枫楹推开珞璎:“小孩子走远些。”
青菱轻哼:“你以为你多大呢?”
枫楹叹气:“哪里说起来的话啊,昨日第一次认识的人。”
茯苓听到枫楹叹气,笑着道:“我倒觉得冯夏英不错,瞧着太太也中意。咱们家与冯家算是门当户对。若是结亲,那是再好不过。”枫楹顿感头疼,一跺脚:“你自己思春便罢了,非扯到我身上做什么。我去寻三姐姐,省得留在这里被你们嚼舌根。”
被她这么一堵,茯苓心下有些不悦。自己一片好心竟被当驴肝肺。
枫楹原本说去寻玲珑只是为脱身。走出院子才想起好几日未曾见到她。玲珑如今除了帮着太太打点内院,还逐渐接触了一些外头的事务。
竹院里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枫楹急匆匆跑进去,却被阳凤拦了出来。
“我的大小姐,现在可不要去闹你三姐姐。”
枫楹瞧瞧日头。太阳正高高挂着。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连着好几夜没个安生,好不容易睡着。且让她好好补补瞌睡。”阳凤笑着拉过枫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又是从哪里跑来,瞧瞧这一头的汗。”
“阳凤你晓得我不爱喝茶。”枫楹皱了皱小脸。她与阳凤说过不下五遍,只可惜每回阳凤端出来的依然是苦茶。若是换了旁的伶俐丫鬟,不用说也懂得的。阳凤瞥她一眼:“蜂蜜桂花糖水……你也吃不腻味。”
枫楹讨好地扯阳凤的袖口:“怎么会腻味。姐姐快去端来才好。”
手指一戳枫楹的额头,阳凤道:“那样甜腻的玩意儿,偶尔吃吃算了,哪有你这般。”枫楹不在乎地晃了晃,她晓得阳凤向来嘴刁,与二姐青菱不相上下,但对人却是极好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印在脸颊上,有些微的灼热,让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歪在院子里的竹塌上,枫楹不由得感叹:“还是三姐姐会过日子,竹院里看着不打眼,无一处不精致舒适。”
“既然这么舒服,不如搬来与我同住?”一个略显懒散的声音插进来,枫楹回头,朝来人一笑:“三姐姐。”
“如何?”玲珑接过阳凤递来的漱口水,漱过后,揉揉枫楹的刘海。
枫楹苦拉着脸:“说说可以,真要如此做了,我非被娘拔下来一张皮不可。”
她故意说得可怜,再搭配一副更加可怜的表情。玲珑被她逗笑,没好气地说:“我不过就这么一说,瞧你紧张的。”
枫楹拉过玲珑,两人挤在不大的塌上说了会儿话。待得枫楹迷迷糊糊睡着,玲珑才略微伸了伸自己的小腿。因为长久蜷在一处,小腿上抽筋,动弹不得。阳凤端了两盅糖水来,见状忙搁下,倾身将枫楹轻移开后仔细揉捏玲珑的小腿肚子。即便手上不停,仍不忘数落几句:“让你少惯她些,偏不信。”
玲珑正了坐姿,小口小口抿着糖水,闻言只觉好笑:“恐怕你是舍不得那些子酿桂花。”
“一片好心竟惹你这样编排我。”阳凤佯怒片刻,到底绷不住,笑道:“酿桂花哪里珍贵,待长江回来,咱们寻个日子便去采去。后山有个去处,长了几株桂花树,每每开花很是好看。”
玲珑送往唇边的杯子一顿,眉梢略挑,她笑问:“你何时对后山如此熟悉了?”
阳凤的神色难得地染上一丝羞涩。
长江的病父如今住在后山西边的一处木屋中。她自从晓得后便时常携些瓜果蔬菜前去看望。那个病弱的老人不怎么爱说话,眼中总是藏着凶狠乖戾。每日只是抱着个酒罐子坐在门槛上,挂在嘴角的啖也不懂得擦,活似一滩无骨的死肉。
阳凤自小在玲珑身边长大,何曾做过服侍病人的脏活儿。不过一心要做个贤惠的,才忍住不适,小心服侍。那叶富贵对她冷漠得很,任凭她如何卖乖讨好,仍旧不买账。
这些,阳凤自然是不会说与玲珑知的。如今玲珑问她,她便随意扯了个谎,敷衍过去。
玲珑对阳凤的小心机不以为然。她不愿说,自己便不再追问。
且说冯氏姐弟出了唐家。唐家那几个小丫头眉来眼去自然没能躲过冯云静。是以坐上马车后,冯云静推搡了下弟弟,打趣道:“对唐家那个小丫头感兴趣?”
冯夏英惊讶:“那丫头才多大?”
“不小啦。”冯云静笑嘻嘻地说:“与你正合适,不如订下来给我做弟媳妇?”她知晓自己弟弟的性情,虽然年岁仍小,却素来是个有分寸的人。家里表姐妹堂姐妹多,冯夏英自小与他们玩在一块,比寻常男子更懂得体贴女子。可他又是个心里极明白的人,行为端正,不曾与姐妹有过一丝龌龊。与冯云静要好的一位表妹便曾叹息着说起,道是冯夏英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看似对所有人温柔有礼,但真要较出个他更爱谁,却是不能的。正因如此,冯云静才能放心大胆地开弟弟的玩笑。
舒展了下胳膊腿,冯夏英撑头看向车外:“现在提这个未免太早了些。”
冯云静平日里与弟弟亲近,冯夏英许多事情都不瞒她。近日里,冯夏英频频的动作让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心。这点担心又不能让家中父母察觉。今日难得两人一起,她便收了戏谑表情,轻声问道:“你到底如何打算?”
“明年中学毕业便去考云南陆军讲武学校。”冯夏英并不隐瞒。既然姐姐提起,他便又顺着话头继续下去:“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至少十年,我方才会考虑人生大事。”
冯云静沉默了片刻,不是很赞同地说:“家中不会应承。”
“这事我只说与你知。至于家里,待我到了云南,他们鞭长莫及,难不成还能逼着我成亲不成?”
“你就横吧。在外面那副温润君子的模样都是装的?”
冯夏英低头轻笑:“我又哪里装什么模样?”
“你没瞧见唐太太被你哄得心花怒放?”
说起徐雅筝,冯云静又道:“都说唐家三小姐是唐家最美的。我却是见过三小姐的。唐玲珑自小便一副大人样,虽模样艳丽,但稍显刻板冰冷。唐枫楹那丫头却不同,模样虽不如玲珑,可性子随和,自有一番俏丽。她现在还小,恐怕过几年,前来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
冯夏英脑子里浮现出唐枫楹圆润的笑脸。弯弯的眉眼,始终带笑的嘴角,左脸浅浅的梨涡。果真是个讨喜的女娃。
他又笑了笑:“那我十年过后再来寻她。”
冯云静叹气,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手背。“怕那时她的孩子都满街乱跑了。”
“那我再去寻别的好女子。姐姐,求你了。别成日与我说这些,快烦死了。如今外面正起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国人的思想、意识也被唤醒。咱们不能困在枳城这么丁点大的地方。过去,咱们受了外国人多少欺负。何不乘着变革的时候,博取一番成就?”冯夏英越说,越激昂。冯云静见弟弟这个样子,只觉好笑,手轻轻捶了捶他的肩头:“晓得你志向远大。我不说这些子没趣的不成了?”
离唐家府邸不远的街角小面摊,灰衣青年哧溜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儿。他面前已叠放了三个土瓷碗。抹抹嘴,他不耐烦地看向对面的人。
“吃个面条磨磨蹭蹭的,你在数碗里有几根面条吗?”
“萧元,张婶子的面条我可是好久没吃到了。细细品味才对得起这筋斗的面条,满口回香的佐料。你说是不是,张婶子?”江学诚的笑如四月春风拂过张婶子的小心脏,妇人嘴都快裂到耳朵上去了。她热情招呼:“就是!萧家混小子不识货。学诚,不够给婶子说,再给你添上。”
萧元翻了个白眼,挤兑江学诚:“你出去几年,越发酸腐了。”
江学诚笑而不语,专心致志喝汤。
待张婶子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萧元才说道:“昨日你去送唐家五小姐,轻松自在。没瞧见疯狗咬人。”
江学诚扬眉,会意:“柯威?”
“除了那个傻蛋还会有谁。”萧元抽了抽鼻子:“不知道抽什么筋。带着他的人,快没把那些学生翻了个遍。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在十四爷眼皮底下?”
“十四爷也怪,愣是让他折腾,也不阻拦。”
谢峰则在他们底下人眼里很有些威严。平日里,虽然与巡防队那些人平和相处。但谢峰则手底下的人都瞧不大起巡防队的人。除了巡防队上下秉承柯威懒散无作为吃拿卡要的作风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巡防队在枳城没有实权。
昨日天未亮,江学诚与萧元便带人去了趟河对岸的老君洞。前日夜里,与江学诚碰头并留下纸条的外乡人已被柯威击毙,江学诚他们担心事情有变故,因此愈发小心谨慎。
在老君洞,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常驻老君洞的兄弟们也说没陌生人前来。每日里,他们除了吃饭睡觉,便无事可干。老君洞附近无良田,倒是开了几个水塘,喂养了些鱼类。这几日,除了前来收鱼的鱼贩,就没外人来。兄弟们见了萧元、江学诚个个热情四溢,巴不得他们多留几天。
萧元便怀疑是否他们猜错了方向。
江学诚总觉得既然外乡人找上自己,还故意搞得这样神神秘秘,必然有异。可惜的是,被柯威弄断了线索。
为了这事,萧元与江学诚越发瞧不惯柯威。
吃面的当口,江学诚却由柯威想到了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外乡人。会不会,那个外乡人与柯威要找的人有关呢?
合上账本,长江取出玲珑给他的信,摊开。
信中谈及最近的时事。蔡锷蔡松坡刚被任命为四川督军兼省长。蔡锷有清名,但他率领的滇、黔军部却是鱼龙混杂。大量军队涌入川境,军费昂贵。各类税捐怕是要翻倍。如今枳城形势不明,随时可能有变故。
正看着,孙逊跌跌撞撞从外面跑进屋,扑到长江的书桌上。
“长江!快,快!出大事了。”
长江起身,将信收好,才问:“怎么了。”
近来村中不太平。先是连着下了近半月的暴雨,田中庄稼死了大半。暴雨引起的河水上涨,引发洪涝。许多庄户人家的屋子被洪水冲垮。丰县种植了大量的罂粟,也被雨水浸泡毁掉。因着这境况,大掌柜带着长江等人东奔西走,只望能抢收一些是一些。尽量挽回些损失。可赶在雨前抢收下来的也不过十之二、三。
数日不眠不休,好容易雨水稀了,才得了半日休息。
孙逊却带来一个坏消息。
丰县东边的一个村子里开始死人了。
两人赶到议事堂,院子里已站满了人,三四人一堆,叽叽喳喳议论着。大掌柜坐在靠椅上,端着茶杯,神情严肃,不发一言。陆续还有人来。待到人差不多齐了,副掌柜才喝了一声。众人安静下来。
斟酌了语句,大掌柜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说道:“今日找大家来,主要是说一件事。今年年成不好,雨水太多,坏了田地。靠着大家伙儿,抢下了部分收成。东家体恤下面的人,回去定会好好赏大家。今儿一早,从东边传来消息,说是路石村死了十来人,大夫诊断,是瘟疫。”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孙逊脸色由白转青,他拽住长江的胳膊,右手无法自已地捂住嘴。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从大掌柜口中得到确认,自己还是忍不住恐惧。害怕的情绪像是无孔不入的空气,从鼻子、耳朵、嘴,一切可以进入的地方钻进来。
察觉孙逊的不对劲,长江手臂一览,扶住孙逊。关切地低声问:“怎么了?”
孙逊仰起头,苦笑着摆了摆头。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老家也是遭疫,母亲带着自己连夜逃出来。十几个人挤在马车上,一路上都是死人。待赶到码头上了船,当时与他们一起逃出来的人只剩下四个。
死亡离自己只有咫尺的感觉,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
“虽说如今咱们这里并没有查出有谁感染。但是必须有所准备。”大掌柜冷静地吩咐:“暴雨、洪灾,甚至瘟疫,都不可怕。”他缓缓地说,声音并不大,原本喧闹的院子却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大掌柜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可怕的是……人。”大掌柜叹了口气:“被摧毁了家园的穷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一个个死去的人。这些人,如果被利用,被鼓动,集结起来,那力量是无法估量的。”
底下有胆大的学徒大声询问:“那大掌柜,咱们该怎么办?”
大掌柜料得有此一问,接着说道:“疫情如何,咱们也不清楚。去回禀东家的人今早刚乘船离开。最晚明日清晨便会有个话来。我老头子先在这里给大家说说。要离开的,老头子不强求留下。你们先在副掌柜这里报个名儿,夜间收拾好衣服行李,明日东家的信儿来,便随着一并回去。愿意留下来的,老头子自然欢喜,只一句话,不保证能保下命,可一旦度过难关,活下来了,老头子与东家都不会亏待大家。”
大掌柜这话是让大家选择。
孙逊闻言,脸色极是难看。他是绝不会留下的,但一旦离开,回去不知怎么被青菱瞧不起。想起来时,那番壮志雄心。未料遇到这等事。
长江拍了拍他的肩,劝慰:“表少爷自管离去。若说我们之中谁最该离开,非你莫属。”相处一段时间下来,长江清楚孙逊为人。除了略微胆小怕事怕死外,他善良勤奋和气,没有一点少爷架子。
“你要留下?”孙逊想要劝说长江一并离开:“长江,瘟疫不是玩笑,会死人的,死很多人。前程在哪里都能博到。没必要把命搭上。”
长江笑了笑,说:“我倒不全是为了前程。”
孙逊望着长江坚毅的目光,便知自己劝不了他,只得作罢。
离开的人不少,但还是有大半愿意留下。大掌柜极是满意,仔细交代了一番。如何筹备应灾的事务,如何防范瘟疫,还请了大夫来仔细讲解防范注意的事项。唐家在丰县是大户,若到时灾民太多,如何安置、救济灾民也是一件要事。仔仔细细交代完毕,大掌柜才停下,喝了杯茶。一停下,便觉身子不适,手脚冰凉,忙唤了随身的小厮来掺扶着进屋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