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狐狸檀清

18、述情

　　阳凤这几日忙疯了。大小姐的婚事几乎将唐府所有能调动的人都调动起来。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不得闲。迎着圆盘一样的满月，她打了个哈欠，一边走一边轻轻捶自己的双肩。其实，这时离拂晓已没有几个时辰。闹腾了三日的枳城终于安静下来。
　　这个时辰，竹院早已经落了锁。阳凤摆动着手臂，长叹一声，习惯性往这边走，竟忘了三小姐今日身体不适，早早就回了屋。现在怕是已躺下。自己今日只能去外面通铺挤一宿了。暗自埋怨自己忘性大，但她还是抱着侥幸心推了推门。
　　门竟然往后退了寸许。
　　阳凤一愣，使的劲再大了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
　　唐府各院的门都是里面落锁的门闩。这样的情况只有一个，门根本没锁。阳凤觉得满身的酸疼仿佛都不知去向。她嘴角含笑，快步往里走，走到玲珑的屋前，放轻了脚步。
　　房门也没有关牢，虚掩着。
　　阳凤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虚掩的房门。思量一番，她轻轻推开房门，撩起帘子。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打开的窗照射到屋内的地板。八步床边有一个高大的影子背对着阳凤。她惊恐得张大眼，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那根本不是玲珑的身影。
　　“谁……谁在那里！”阳凤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量，害怕自己尖叫出来。影子站起来。阳凤这才发现，方才这个影子是跪坐在八步床的床榻边。
　　“阳凤……是我。”
　　熟悉的声音。是叶长江。
　　“长江？”阳凤更惊讶了，她虚眯着眼，借着月光努力看清床边的那个人。确实是长江。她连忙过去，拉住长江的手：“你疯了！这个时候还留在内院！”
　　长江拿手指比在唇边，轻声：“小声些，小姐才睡着。”
　　阳凤侧头，玲珑蜷缩着睡在床上，苍白的脸孔上满是泪痕，一双瘦得不成样子的手牢牢抓住长江的衣角。她何曾见过这样脆弱的玲珑。帮着盖好被子，她拉了长江出屋，一脸严肃。
　　“长江，你不该……”
　　“我知道。”
　　“小姐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再缠你，你也不该忘了规矩。要是被旁的人发现……”阳凤说不下去了。她连想都不敢想。
　　“我知道。”
　　“你就只会说知道，知道。”阳凤嗔了长江一眼：“小姐说了，办完大小姐的席，就放你出去。你出去了，可得好好干啊。”
　　长江点点头。
　　又唠叨叮嘱了一阵，阳凤略有些忧虑地往玲珑的房间望去：“小姐表面上装作没事，实际上还是放不下。那张家少爷虽然做的事不像样，但确实是难得的对象。”
　　“玲珑她不是为没嫁给张家少爷难过。”
　　“那又是为何？”阳凤问完，又反应过来，拍了长江的脑门一下：“哎呀，你又叫小姐的闺名！我都改了，你怎么还时不时地犯一下呀！小姐是小姐，咱们是咱们，她与咱们是不一样的！”
　　“说漏嘴了……”长江嘟囔一声。
　　阳凤扑哧笑出声，点了点长江的额头：“那还不记牢了，以后不准再犯。”她笑意融融地瞧着长江，打心眼儿里高兴。方才她一时嘴快，说了“咱们”。说完才发现那两个字暧昧亲热得很。但长江并没有反驳，这让她心跳得更快了，唯恐哪个人点破了她的小心思。想到长江马上要离府外放，满腹心事又涌上来。她是家生的丫鬟，少于出府。但听婆子们说起过，外面的世界那就是个花花世界，再本分的人进了那个花花世界也少不得受诱惑。她害怕，害怕长江也变成婆子们闲来聊天时说起的坏男人。一害怕，便生出平日里没有的勇气。
　　“长江……你出去……”
　　“什么？”
　　“出去……可要好生做事……”
　　长江奇怪地看着阳凤，这句话她才说过，怎么又说了。现在扭捏的模样，全然不似往日那个爽朗泼辣的阳凤。
　　“我……我等你！”吼完这一句，阳凤的头早已垂到了与肩膀同高。只留给长江白嫩嫩的颈背。
　　时间空间都仿佛冻结。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一句话或者反应的阳凤忐忑不安地抬起头。面前是长江静默的面孔。
　　“你……”她咬着嘴唇，又放开，跺了跺脚：“你倒是说句话呀！”
　　像是思量了许久，长江终于开口。
　　“阳凤……你的意思是，让我娶你吗？”
　　阳凤原本气得发白的脸，轰的一下红了。她恨恨地点头。
　　“可是……”长江开了个口，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漂亮的眼睛垂下去，双唇紧闭。他清楚，如果继续在唐家做一个仆人，娶个家生的丫鬟，再生一群孩子，这群孩子自然也是唐家家生的仆人。阳凤自幼与他一同长大，样貌在丫鬟里也算出挑的，这样的人选做他的妻子，再合适不过。她是他目前看来，最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那双眼中有全世界最夺目的光彩，吸引他所有注意力。父亲的话又响在了耳边：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你的亲生父亲就是你口中的老爷！
　　他终是心有不甘。
　　“阳凤……我什么都没有……”他说。
　　“我等你！”阳凤愈发坚定地说。
　　“阳凤……”他为难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是他的青梅竹马，一同度过那么长的岁月，他不愿伤害她。可是一想到一生就要这样定下来，他又万分不情愿。
　　“我等你！”她笑了，伸出双手握住他的：“不要再为难了，我等你，等多久都行。等你觉得可以娶我了，我马上卷了铺盖卷嫁给你。”
　　他被她的话逗笑，低下头笑，眼角余光却扫到一旁的地板。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双脚。没有穿袜子，赤裸的，小小的，也是畸形的。他惊慌地抬头，看到面无表情的玲珑。
　　阳凤看到他的表情，转过头，“呀！”了一声：“小姐，你怎么起了？”
　　“你们太闹了，讲话那么大声，不想醒也难。”玲珑裹着薄被，赤着脚，冷冰冰地说。
　　“小姐，你快回屋，外面凉。”长江不由分说地抱起玲珑，往屋内走。阳凤这才看到玲珑的赤脚，眉头微皱，念叨起来：“小姐，你怎么不将息自己呀！外面湿气大，你光着脚就跑出来了。也不知道唤一下我们。”
　　“我叫了。”玲珑仰起头，看向长江：“我叫了好多声。”她靠着长江的胸口，轻轻地说：“我叫了好多声长江，可是你们顾着讲话，没有答应。”长江二字她讲得很轻很轻，只有长江听见。他身子一僵，抱住玲珑的手紧了一紧。玲珑笑了，她任长江将她放在床上，乖巧地掀开被子，指着床上那个淡褐色的印记，问阳凤：“阳凤姐，这是什么？”她已经好多年没叫阳凤阳凤姐了。
　　阳凤凑近一看，她又往玲珑身下瞧了瞧，这才带着几分挪揄的笑着说：“恭喜小姐，这是月事，从今天起，你可算是大人了。”
　　此话一出，长江与玲珑都愣住了。
　　玲珑呆呆地坐了许久，才倾身去抚摸那个印记，然后，她抬头冲两人笑：“阳凤啊，去换床被单。”她一直盼望着快点长大，也盼望着它的到来。它终于来了，选了一个尴尬的日子，缓缓到来。

　　“三小姐！三小姐！”院子大门猛地被推开，一个小丫鬟嚷嚷着跑进来。
　　阳凤连忙在外拦住，低头一看，原来是青菱的丫鬟小茵。被拦住，小茵着急得直跺脚，冲阳凤直嚷：“阳凤姐！快放开我，我找三小姐有急事！”阳凤知道青菱一向与玲珑不对盘，这回小茵急冲冲来也不知为何事。她笑着说：“妹妹别急，且慢点。三小姐还躺着呢。你有事不妨先给姐姐说。”
　　小茵越发急了，话都说不顺：“我……二……二小姐……二小姐让老爷给关起来了。”
　　阳凤愣住，喜事才办完，这唱的又是哪出。她侧头看向屋内，只见玲珑推了窗子，一身白衣，一脸冷寂，显然已听见小茵的话，但并不出来见小茵。
　　“你且说明白些。”阳凤微叹口气，问道：“把来龙去脉仔细说明。”
　　“我……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我看戏回来，便寻不着小姐。找了好久，才在后花园找到她。那时她正和老爷吵嘴。吵了几句，老爷就让管事的把小姐押到柴房给关起来了，说是要饿她三天。”
　　“老爷和二小姐吵嘴？这倒怪了，老爷可不轻易动气的。”阳凤思量道：“你来找三小姐是谁的主意？”
　　“四奶奶……”小茵着急得不行，忙求阳凤：“阳凤姐，你就帮我个忙，去请请三小姐。她在太太跟前说得上话，让她去求求太太好不？二小姐……二小姐是多喝了几杯，才会对老爷不敬的。求求你了。”
　　阳凤心道：这丫头平日可不像现在这样能说会道。怕是这一席话也是四奶奶的意思。她的算盘倒打的好，让三小姐去当炮灰。他们姐俩向来不对盘，若是寻其他的姑娘去也就罢了。三小姐不去，落个冷酷无情的名；去了，又与太太老爷唱了对台。横竖里外不是人。
　　“阳凤……我让你换的被子在哪里？磨磨蹭蹭的要挨到何时？”玲珑扬声。
　　“哦！”阳凤应了声，转头忙对小茵道：“小茵，对不住了，你看，姐姐的正事儿还没弄完呢。你先回去给四奶奶回个话，就说我回头定给小姐细说。”
　　小茵望望屋内，又望望阳凤。委屈地点点头，红着眼走了。
　　待小茵走了，阳凤抱着被子进屋，问玲珑：“小姐，您都听见了？”
　　玲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阳凤心底暗叹，冲平日里青菱的言行，要让玲珑心甘情愿去说情，怕是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