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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雨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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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看风景和山脚下看风景给人的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所以,玲珑更爱站在山顶,那是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雨水淋湿了玲珑的头发,刘海服帖地搭在额上,身上的绸衣沾了水,氲成一点点深深浅浅的印记。她愉快的笑着,带着少见的孩子气,摊起双手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
长江将外套脱下,覆在玲珑身上,背起她,一步步往回走。
“终于下雨了啊……”玲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长江,给我唱唱歌,你上次唱的那个……”
“高高山上哟……一树槐花哟……”
长江又想起了李桃。记忆中,叶长江是不下地的,他宁愿醉死在床上,也不愿在地里多待片刻。家中惟一的那点地,在他出生后慢慢变卖出去,一家人仅靠着李桃平日里做些针线活维持生计。但长江喜欢在地里干活,每到农忙季节,他便给村里其他人家打短工。小孩子没力气,就让他帮着割稻谷,他是所有后生仔里面割得最快最齐整的一个。双脚踩在湿滑的水田里,满鼻子都是水腥气与稻谷清香,偶尔附和着大人们唱些山歌,李桃就坐在田埂上,手中是针线活计,做做便扬起头冲他笑笑,目光中有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话语。那些记忆至今鲜明,每每想起都觉得快乐。
而现在,那些记忆真的就只是记忆了。
他的母亲,不在了。
长江抽了抽鼻子,将玲珑又往上托了托。
雨越下越大,山路泥泞,长江背着人,走得甚是小心谨慎。走到岔路口,玲珑忙道:“长江!咱们先去亭子里避避,雨小点再回去。”
那亭子是先人所建,建在山腰,名为望江亭。也不知具体建造年代,至今翻修过好几回,枳城中历代文人雅客都爱在那亭子上题字吟诗。因为修在山半腰,来登山的游人累了便爱在此亭稍作休息,玲珑也不例外。
长江还没走近,便听得亭中依稀有人声,脚步一顿。玲珑满不在乎地笑着拍拍长江的肩:“看来不止咱们这么倒霉,被困在雨中。走,去瞧瞧是什么人?”
亭子周围栽了不少树木,多是松树,长江拨开一个枝桠,正要上前,他眼尖的看到,亭子里有一男一女,那女子身影很是熟悉。耳边又传来男子深情款款的声音:“芙蓉,你放心,我一定向父亲说明,你才是我心爱的人,我要娶你过门。”
他微侧头,只感觉到玲珑的呼吸,温热潮湿的呼吸。他听到了,玲珑自然也听清了。他不认识的人,玲珑也认识。亭中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张朝云与大姐唐芙蓉。她愣了半天,搭在长江肩上的手越来越用力地掐进长江的锁骨。
长江没有再走近。
他们安静地站在那棵松树后,听着亭中两人的对话。
芙蓉在张朝云那样承诺后,脸变得通红。她第一次听到这样露骨的话,这些对白是话本里才有的浪漫对话。心爱的人……她低下头,笑得分外甜蜜。
“你不对我说点什么吗?”张朝云握住她的手,表情温柔,一脸期待。
芙蓉抬头,怯怯地说:“二少爷也是芙蓉的……的……的心……爱之人。”说完,她的脸愈发红了,活像个烤熟了的虾子。张朝云望着眼前清纯可人的少女,只觉自己满心的浓情蜜意不得抒发,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
“芙蓉,我说过多次了,就咱们俩的时候,叫我朝云,二少爷二少爷的,多生分啊。”
芙蓉微窘:“一时忘记了。”
“没事~不如你现在多叫我几声?”
羞答答唤了声:“朝云,”芙蓉柔声道:“朝云,你不知道,我是日盼夜盼可以正大光明地这样叫你。”
“等不了多久了!”张朝云信心满满:“前些日子是我姐姐失踪,家里面人心惶惶的,我不好提这事,现如今这事也过去一段时日了,我先给母亲提提,探下口风。不管是你,还是玲珑,横竖都是与唐家联姻,我总是要选个自己喜欢的,相信母亲大人能理解我的。”
听张朝云这么说,悬在芙蓉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来,她依偎在张朝云怀里,轻声道:“你与老人提起时,可要谨慎些,别坏了玲珑的名声。若这事真成了,对玲珑始终都是伤害。”
“我知道。哎,都是封建礼教害人,让我与一个娃娃定亲。哪里懂得男女之间的感情。我们成亲后,我就是她的姐夫,等她再大些,为她寻得一门好亲事不就行了?”说到这里,张朝云搂着芙蓉肩的手紧了紧:“幸好让我遇见了你,没想到在这个封闭的县城里还有你这样温柔美丽的女子。你知道吗?那天舞会上,你让我太惊艳了,眼睛在你身上就移不开!”
芙蓉羞涩地笑道“说了都上百次了还不嫌腻?”
“说上千次上万次也不腻,横竖我是对你一见钟情了!”
“不跟你扯这些。玲珑心气高,普通人她瞧不上。我觉得陈家那表少爷不错,与玲珑还算般配。”
张朝云哼了声:“你是为自己看,还是为你妹妹看呢?我就知道,你瞧他好。”
芙蓉好笑地捏捏张朝云的手:“这醋也好吃的?我都是……”
张朝云自知自己这醋吃得没道理,笑笑没说话。芙蓉仰脸看着他,他低下头,轻轻地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惹得芙蓉娇羞地埋下头。
玲珑冷眼看着,甚至还带着微笑。瞧,她看到了多精彩的一出戏。如果戏中的小生不是她的未婚夫,如果戏中的旦角不是她的大姐,或许她会为他们卖力的演出鼓掌称好。她早该知道的。茉莉香是芙蓉最爱的香,张朝云手上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早就给她发出了信号。
黑暗中,她松开手,附在长江耳边,悄声说:“走吧”。
他们原路返回,雨也不避了,现在的玲珑只想脱去身上粘湿的衣裳,好生洗个热水澡。她觉得头有些疼,耳边尽是两人的对话,嗡嗡作响,雨水把整个天都冲刷成深灰色。玲珑闭上眼,将脸贴在长江温热的背上。
“长江。”
“恩?”
“长江。”
“恩,小姐。”
“我觉得自己是个蠢蛋。”
“……”
“为他学习管理家务,为他学习跳交谊舞,为他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我下这么多功夫,居然为的是这么个人?”
“小姐……”
“不,我为的不是张朝云!换个人,张三李四,只要是我的未婚夫,我都会这样做。我为的是我自己。”
“小姐,张家二少爷不值得你难过。”
玲珑的手臂环住长江的脖子,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战栗。玲珑呵呵笑了两声:“是不值得,可张家值得。他以为事事都能顺他心如他意。我偏要争他一争。”
晚饭时,雨才停下。
芙蓉还没有回来,唐震百问及,何巧儿推说她身子不舒服,在屋子里歇着,就不来用餐了。唐震百闻言,微一挑眉,说了句:“芙蓉瞧上去不似病弱之人哪。”
玲珑心道,是歇着呢,不过是在张家二少爷的怀里歇着。只是不知,这理由是她自个儿编的,还是二姨娘编的。她乖巧的放下筷,向徐雅筝提议:“母亲,既然大姐身体抱恙,不如我们晚饭以后去看望看望她。”
徐雅筝心知玲珑与芙蓉姐妹情并不深厚,难得玲珑在闻得芙蓉抱恙还能主动提出去探望,她看向玲珑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赞许。要当好一个大家庭的家,适当的大度是必须的。她觉得自己对玲珑这段日子以来的教导很有成效。逐点头,说:“也好。用完餐,大家伙都去瞧瞧。”
何巧儿闻言脸色大变,悄悄冲贴身丫鬟阳喜使了个眼色,让她随便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开饭厅。
青菱瞄了玲珑水波不惊的脸一眼,又瞅瞅何巧儿坐立难安的模样,咬着竹筷,若有所思。玲珑会有这等好心,打死她也不信。怕是又要搅出什么风波吧。她轻哼了声,夹了块凉糕放进嘴里。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事,草草结束。
等到一大家子人都去看望“抱恙”的唐芙蓉时,她已经规规矩矩躺在床上,只是面色红润,鼻尖还有汗珠。哪里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玲珑扫了眼房内,很快被她发现床边的鞋,不由得暗笑,好不粗心的芙蓉,沾满湿泥的鞋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放在床边。这般愚蠢,张家二少爷究竟是看中她哪点?
“大姐,听闻你身体不适,现在好些没有?”玲珑率先说话,一脸关切。
“好多了,谢谢妹妹关心。”芙蓉略显得有些局促,她心虚地往床里缩了缩。原本打算晚餐前便回,哪知那雨一直不停歇,等到雨停他们下山,时辰已晚。她刚进屋,便被阳喜拉上床,脱下外衣,盖上薄被,装病。刚准备妥当,来探病的人便浩浩荡荡地来了。平日里,她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芙蓉,看你面色红得异常。叫过大夫没?”徐雅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询问,何巧儿立马接口:“叫了叫了,说是躺下歇息几日就没大碍。”
徐雅筝看了何巧儿一眼,笑道:“没大碍就好。”
“大姐,你身上好香,抹的什么香油呢?让我想想,桃花的香味呢!”玲珑坐在床上,离芙蓉近,这时索性凑过去耸耸鼻子。这番做作全不似玲珑平日做派,屋中的人不由得看傻了眼。太太见状,眼光似有似无扫过玲珑,笑道:“玲珑不说还没注意到,确实有股清新的桃花香,桃花香的香油很少见啊。”
芙蓉红润的脸一下刷白。府中所用香料都是由太太掌管并分派,自己最爱茉莉香,因此每次都只取用茉莉香。
“大姐,借我抹抹好不?这味道我喜欢得紧呢。”玲珑继续纠缠,看着眼前娇憨的她,露出十三岁少女应该有的表情。芙蓉心底的愧疚越发浓厚,而玲珑的追问,更让她六神无主。她当然知道自己浑身的桃花香从哪里来,呐呐地说:“玲珑……这……这是姐姐积了例钱买的……我……”
“大姐,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玲珑拉住芙蓉的手,芙蓉只觉得这双手冰凉得象块寒冰,将她整个人都冻住。
徐雅筝摇摇头:“玲珑你这丫头!芙蓉,你就借你妹子使使!姊妹间讲什么例钱不例钱的,传出去好叫外人笑话我们唐家。”
芙蓉慌了:“不是……太太……”
玲珑笑道:“大姐,你将那香油藏在哪里了?该不是床底吧?”众人的视线随着玲珑的话不由自主地看向床底的方向,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床边那双满是泥泞的鞋。何巧儿自然也瞧见了,她懊恼地瞪向玲珑。玲珑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拉着芙蓉的手说:“大姐,你告诉玲珑呀!”
“玲珑……”芙蓉的脸早就如白纸般苍白,她不傻,众人的目光告诉她,她那些小把戏被拆穿了。她装病,她外出,她撒谎,她……她的眼泪刷刷掉落:“对不起,对不起!”
玲珑见她哭,连忙说:“哎呀,大姐,你怎么哭了?好啦!我不管你借香油使了。别哭了!”
徐雅筝站起身,不悦地说“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不就一香油吗?不愿意借,可以不借,好好说,你妹妹又不是不讲理的人。算了,你好生养病。玲珑,咱们回去。”玲珑看向徐雅筝,少顷,点头,临走时还轻轻拍拍芙蓉的手。
芙蓉越哭越委屈,死攒着玲珑的手不放。在她心中,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告诉她吧,告诉他们吧,把所有的一切统统告诉他们。她的境遇不可能更悲惨了。
“大姐?”
“玲珑!姐对不起你……可是我也没办法……呜……我……我……”芙蓉越说越语无伦次,徐雅筝脸色渐沉,何巧儿已经没功夫去瞪玲珑,一个劲朝芙蓉使眼色,其他人则交头接耳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别急。好了,不要哭了,你本来身子就不好”玲珑轻声安慰,芙蓉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没一句完整话:“玲珑……我……我有了朝云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她终于说出。这答案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连玲珑也不例外。
她有了张朝云的孩子?
玲珑明白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轻易就可以解决了。
“玲珑!玲珑!”芙蓉死劲攥着玲珑的手,她被捏疼了,直觉想一把摔开。她以为芙蓉与张朝云只是私会,以芙蓉的性子不可能做出出格的事,没料到他们竟然连孩子都有了。
“不要怨我,不要怨我!”芙蓉边哭边说,梨花带雨的模样,想来若是张朝云看到又不知是怎样的心动。玲珑突然想笑,虽然被抓住的手只感到恶心。
“芙蓉!你这还象话吗?”玲珑还没回话,徐雅筝生气地指责芙蓉:“你是唐家大小姐,不是大街上随随便便的娼户。怎能这样不知廉耻!张少爷是玲珑的未婚夫婿,说白了是你妹夫。你还有脸说你有了他的孩子!”
话一出,芙蓉越发是哭得惊天动地。
“太太,话可不能这么说!照理应该是芙蓉先定亲,那张家二少爷便是芙蓉的夫婿。是玲珑抢走本应属于芙蓉的东西,在芙蓉只是重新得到而已。”何巧儿将玲珑挤开,护在芙蓉跟前,对着徐雅筝毫不示弱地说。
“何巧儿,你就是这么管教你女儿的?”徐雅筝真正动了气,一张脸像冰般寒冷:“芙蓉是唐家大小姐。小姐就要有小姐的样!不要把你的那些污七糟八的东西带进唐家!女儿做错,就该管教,而不是帮着找理由!”
玲珑看着哭得不成型的芙蓉,轻声说:“大姐,放开我好吗?别哭了,我不怪你。张家二少爷与你年纪相当,你们……你们……”说到最后,已是话不成声。
徐雅筝转过头,心疼地看向玲珑:“玲珑你用不着这么宽慰她,她哭就可以算了?咱们走,这事儿必须说清楚!”
唐家一夜沸腾,比沈玉陵走时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