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番外·青竹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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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一曲青竹调，还你一个美满祥和人世。
1.
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矛盾的男人。
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也是我见过最颓唐的男人。他总是穿着满是泥泞的衣裳，呼吸间有浓烈的酒气，每日恹恹倒在院中。即使那样，他仍然美得惊人。
奶娘说过，他有心病。有心病的人才会这么作践自己。
他的心病是我。
从我记事起，他就没有抱过我，亲过我。他永远拿一种冷漠的眼光瞧我。偶尔，会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笑。
我曾捡回一只小狗，欢天喜地用木头搭建一个窝。他瞧见了，就疯癫地移到我跟前，嗤嗤地笑，抬脚便踢飞我才搭建好的狗窝。见我落泪，他便痛快了。他是见不得我开心。
十岁那年，我忍无可忍，收拾起小包袱离家出走去找母亲。
母亲活在奶娘的叙述中。
在奶娘的故事里，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有乌黑油亮的长发，月亮一样温柔的笑。她背弃她的大家族，嫁给父亲，那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奶娘的故事每每中止在他们成亲那刻。
我家的庄园在很深的山沟里。走了很远的路，才爬过那座山。我将手中的包袱紧紧握住，警惕地看着沿途所有的人。
我偷走了父亲箱子中的水晶。
你看，那时的我就颇有经济头脑，懂得出门在外，没有钱财傍身万万不行。
最初我很是担心被奶娘或是厨子找到，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可走了一天，没有呼喊着来寻找我的人，心里又生出满满的失望。是他们没有发现我的离开，还是根本不原意来寻我？
出山的船舶刚刚到岸，人潮汹涌，下一班船出去还得三个时辰。
当我坐在渡口旁的大树底下，一边啃我昨天偷偷藏下的馒头，一边自怨自艾时，我看到了陈非格。
我遇见的陈非格还很年轻，一身利落的墨绿短衫，嘴里衔根草，一路哼哼着歌儿径直向我走来。他说：“小孩，大云镇怎么走？”是一口标准的官话。
他身后的马车上有许多货箱，这样的商客在最近几年里越来越多。他显然是头次来到我们这里。我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站起身指远处的三岔路口：“左边直走，遇到下一个岔路，走下面那条，不到百里，就到大云镇。”
我的母亲和奶娘都是汉人，所以官话也能说。
好看的横眉在听罢我的话后拧起来，他自腰间的银袋里取出一块指甲大碎银说：“小孩，你带我去，这银子就归你。”
我看看正在卸货打理的船舶，盘算一番，觉得折个来回，时间也够，便欣然领着一人一车前行。临走前，还不忘提醒他将银袋收拾妥当。钱财不外露，连我这十岁孩童都懂得。他满不在乎的笑：“咳，钱财乃身外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样的人也能做生意，我还是头一回见识。
没走几步，他就叫累，三两下爬到马车上，见我没动作，又跳下车抱我上去挨着他坐。用随手摘下的柳条轻轻在马屁股上一抽，我们就随着马车在碎石子路上慢慢颠簸。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他侧头笑着问，他的笑永远是眼睛眯得只剩眼缝，一口白牙明晃晃刺眼。
“覃青竹。”
“真是漂亮的名字。我叫陈非格，也是个不错的名字吧？”
陈非格的话很多，一路说不停。他说的都是外面世界的繁华，十里洋场，灯红酒绿。他也说他那些酒肉朋友，说他们与窑姐儿的风流韵事。可是他闭口不提他的家庭。
一到大云镇陈非格就懵了。
吊脚楼下，古老街道上，人们说的都是土家语。原先在渡口还依稀有人说官话，到了大云镇，几乎所有人都入乡随俗。来自上海的他听不懂，说不来，干看着一车香烟发愁。突然他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我身上。
“小孩，你来做我翻译如何？我给你双倍报酬。”他即使知道我的名字也一直叫我“小孩”，其实他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偏要装得很老练成熟。
再在大云镇上耽搁，我今天的船也别想赶上。谁会为了这点钱留下。可他接着的话，让我停下脚步。
“等我卖掉这些东西，我带你出去见世面。”
陈非格从省城廉价购入香烟纸、西洋镜子等生活用品，带走的是此地特产水晶。一转手，他赚得近三、四千大洋。
我没有与他一起离开，并不是他食言，而是闻讯而来的奶娘带走了我。外乡客身边跟了个十岁的本地小姑娘，不引人注意才怪。
父亲第一次见着陈非格，鼻子都快顶天了。鼻子中憋出的那声哼给了陈非格最特别的见面礼。他仰头喝下大碗的烈酒，问陈非格：“有胆量与我喝吗？”
陈非格滑稽地朝他鞠了个躬，说：“冒犯了。”
最后居然是陈非格获胜，他舔了下嘴角的残汁，对奶娘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拍马屁：“这酒太香啦，大娘你的酿酒技术真好。”而父亲早倒在石桌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陈非格留了封信就离开了。
信上无非是多谢我的帮助，再会之类的客套话。报酬比预料中丰厚，除了他带来的货品，几个水晶，还有一个琉璃制成的坠子。那坠子，我见过。他一直挂在颈项间，样式简单。琉璃不及玉石珍贵，但鲜艳的红色却是我最爱。
父亲得知他离开，木木说：“那小子挺能喝。”说完，朝我一阵怪笑：“那小子走了，你不甘心吧！亏你还寄希望于他。覃青竹，你永远只能呆在这里。”
他说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我不甘心，我想要到外面的世界，想要看外面的天空。可是我不会寄希望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上。
2.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陈非格的消息，但他还是再一次来到这里。那是七月十二日，女儿会。我十六岁了，第一次去参加女儿会。
奶娘取出平时最漂亮的衣衫给我穿上，层层叠叠，里长外短，模样可笑极了。她看着我直笑。我也笑，手指不自觉摸到手腕的链子。我将陈非格送我的琉璃做成手链，一直带在身上。也不是喜欢那个人，只是单纯喜欢那个物件。
背上背着土产山货，我来到大云镇。那天的集市热闹非常，不宽的街道被盛装的女孩们占满。背着空背篓的男子走走停停，佯装购物。见到美丽姑娘，便上前讨价还价。我是第一次来，心生好奇。
在一个僻静角落，我看到邻居家的明姐姐。她叉着腰，正与一个男子讨价还价呢。我凑过去，跳到她跟前，笑：“明姐姐！你也来啦！”
她见到我如同见了救星，忙说：“青竹，你与他说去，简直浪费我口舌。”
我转头瞧那男子，倒愣了。
“陈非格？”
他似乎皱眉打量我很久才反应过来：“啊，小孩，是你！正好，你来帮我说，我想买她的这个山货，可是我怎么比划她都不愿意卖我。”
我将他拉到僻静处，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就来凑热闹？”明姐姐不可能对一个汉人感兴趣。她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他再不走，就是不识趣了。
“不就赶集的日子，还能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我们这里的女儿会。也就是男的，女的假装赶集，实际上是找媳妇和丈夫的。你也跟着瞎搅和！”
他恍然大悟：“没有人告诉我啊！” 突然，他转头看向远处正与一个青年相谈甚欢的明姐姐，突然没来由的红了脸：“那，我刚刚不是……”
“是！”我笑。
他窘迫了一会儿，马上朝我挤眉弄眼：“那你怎么又在这里，难不成你也来找汉子？”
“是啊。”我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给他展示我的盛装。他眼中透露出来的惊艳让我很自得。
“我以为你不会想要嫁人呢。你的心野，嫁人后会更不自由。你愿意过那样的生活？”他卸下肩上的包袱，坐到地上。
我也蹲下，侧脸看他。他比五年前更成熟了，但是眼底多了些血丝，不如从前清澈。依旧是短打衣衫，笑容不改。
他看热闹的集市，弥漫甜蜜的女儿会，我看他。就这样两个时辰。我想从他脸上看到我未来的可能性。
当他拍拍衣袖，准备起身时，我拉住他的手，抬头望向他：“你去给我父亲说，你要娶我吧。”
他显然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但随即浮现促狭的笑：“被我迷倒，想要嫁给我？”
我啐了口，食指戳到他额头：“想得美！你欠我一个未实现的承诺。我的要求不高，只是要你带我出去，以结婚的理由。”
思量了片刻，他摸摸我的头，语气放柔：“这里不好么，山清水秀。为什么挖空心思要出去。”
看腻味这里一成不变的山水，忍受不了时刻尖酸刻薄的父亲，想要找到出走的母亲。我有太多需要离开这里的理由。可是我不会告诉陈非格。
我对他说：“我想要见外面的花花世界。”
他答应了，只说：“就如你所愿。”
烂醉如泥的父亲提起棍子四处追打他，奶娘抱着我痛哭流涕，仍然不能阻止我跟他走。我强硬的对父亲说：“我是与他在女儿会上遇见，就象当年你与母亲一样。我要嫁给他！”他听见我提母亲，手里更没有力气，摊在地上，最后，竟哭起来。
他说：“你滚！”
于是，我就与陈非格一起滚到了上海。
3.
我们从大云镇出来后，并没有分开。一个月的江上时光，我们说话投机，相处甚欢。或许，是他在配合我也不定。他喜欢滔滔不绝地讲话，我们之间从不曾冷场。他喜欢结交朋友，路上偶然遇见的人，他也能与其称兄道弟。
临下船，他牵起我的手，说：“我带你认识这个世界。”我喜欢他说这话时狂妄的表情，连眼底都是轻狂的。
从大云镇上换得的水晶很快被花光。陈非格的花钱如流水，一路上我算是见识了。当我们从上海到达海南时，几乎已经身无分文。
他全然不在乎，搂着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果真被他寻出条路来。
海南当地许多居民都会编制藤椅、藤桌。我与他见到都很喜欢，新编成的藤椅散发淡淡清香，让人心情舒畅。偏偏价格低廉，连我都惊讶。陈非格见到这个，眼睛都放光了。他找到一个远方表亲，借了钱，开始做藤椅的生意。
他找了许多人来赶制藤椅，然后拉了满满一船藤椅到上海。这些成本低廉的产品在上海卖疯，他一下子赚了十六根金条，还了八根给表亲后，还余八根。
还记得当他看到这些金条后，第一反应竟是将我腾空抱起，重重在我脸颊亲了一口。我从没见过他这样高兴。纵然他时常笑，但那些笑全部加起来抵不上这一次发自肺腑的笑。他说：“青竹，你是我的幸运女神！”
怎样用那笔巨款，我们俩大眼对小眼想了许多天。之前费力销售的时候，成天不得闲想那些。现在则要好好计划一番。他的意思是去湘西游历，钱财在他眼中就是为了下一次的挥霍而生。
“不如，我们去重庆？”我提议。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手中不忘把玩一只瓷杯。
“去那里做什么？”
“就是想去，”我望着他：“不行吗？”
“可以，没什么不可以。”他歪嘴笑，喝下瓷杯中的乌龙茶。但他眼底的漠然却让我不安，那是从不曾出现在他眼中的情绪。
“我不去了”这几个字几乎就要脱嘴而出，又生生咽回。我想去，做梦都想去。就和许多被父母抛下的人一样，我有执念。我想要去那里找到母亲，问问她，当年为何丢下我不理。
我与陈非格又坐上轮船，沿着长江，从出海口向上游的重庆前行。依然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越是接近重庆，他越是寡言。那么多话的一人，从朝天门码头上岸后竟然一言不发。
绵长的石阶梯，他拉着我的手，脸上依然挂着笑，但是沉默。
我左顾右盼，这座城市，我以为我已经在奶娘的故事中对她了解够多。哪知真正看到，仍然觉得陌生。
彼时的重庆并不太平。
这点我们从沿途争抢上船的难民，来往运送物资的货船便了解。我们离开上海没多久，就听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上海、南京。到达重庆后，发现这里的情况也并不比我们沿途所见城市好到哪里去。
“乱世是上天赐给商人最好的礼物。”陈非格望着疯抢物资的市民与挨家挨户搜罗钱财挖防空洞的保甲长，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语调这样说。有时候遇到路边有小孩，穿着破烂，手脚赤裸在外，干干看着我手中的肉饼。我想将那饼给他，却被陈非格制止。他说：“世上可怜之人太多，乱世尤是，你救不完，施舍不及，能自保便是幸运。”
因为毫无计划，只有在旅馆住一天算一天。想要游山玩水似乎不可能。街上也没有新鲜的事物，每个人都神情紧张。三天后，陈非格神情认真对我说：“你来想做什么，就尽快去做。”
“我们要离开这里？”
“不，政府在这里，重庆现在恐怕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他突然露出个含义未明的笑：“我想要做一笔大生意。在那之前，我要将你安顿好。”我知道，他这几天每日上街闲逛，其实是在打听市场。
“那，帮我找到我的母亲吧。”我说。
听到我的话，他释然的笑，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然后他摸我的脸颊，说：“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快半年。”
他早在半年前就从奶娘那里知道父亲母亲的故事，知道我执意出来的原因。他只是等我自己说出。
4.
我们在城郊租了套屋子，安顿下来后便开始寻找母亲。可是那么大的城市，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陈非格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我知道母亲的名字叫张朝月，原籍枳城，还有一张她18岁时的相片纸，其他一无所知。寻找了七、八天，陈非格便乘船离开重庆，他是商人，很能赚钱的商人，不可能放过大好的商机。
临走前，他帮我雇了个老妈子照顾我，还为我们花10块钱办了防空证。我开始在重庆独立的生活。用他留给我的钱，我开了家小甜食店，卖点汤圆、油醪糟之类甜食。虽挣不了大钱，却也算自食其力。早上，我和黄妈妈便开店做生意，到中午关了门出去打探母亲的消息。就这样平静的过了两个多月。
那日，我正在给客人盛一碗桂花汤圆，突然听到三长两短的空袭警报，街上一阵喧哗。人们慌张的叫喊，奔跑。这是我第一次面临这样慌张的场景。顾不得摊位，黄妈妈拉起我就往一旁的防空洞跑。就在我们冲出大门一百多米时，一声巨响，大地都在颤抖。
我们跌跌撞撞跑进防空洞，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惊慌失措的市民。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往里挤。在一个僻静的位置站好，我发现抓住黄妈妈的手不住的战抖。我问她：“黄妈妈，我们会不会被炸死？”那声音都不像我的，只剩不连贯的抖音。她显然也吓坏了，大手搂住我的肩膀：“没事，小姐，没事。”
“全炸死了才好。”这时，从一旁的地面上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我们循声看去，那是个消瘦的中年男人，两颊凹陷下去，一脸蜡黄。他双眼没有焦距的盯着前方，发出一阵阵让人心寒的冷笑。周围的人也听到他的话，纷纷愤怒的看向他。他视而不见，打了个哈欠，笑嘻嘻的说：“生死有命，不得强求，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许多人的亲人还生死未卜，正着急着。这人话一出，就有脾气暴躁的准备挥动拳头。
“我说老头子，怎么我一走，你就给我惹祸！”轻柔的声音飘进来，一个身着墨绿色袍子的中年女人挤进来。她叹气，递给那人一杆烟枪，马上转过头对周围的人道歉：“各位对不住了，老头子烟瘾犯了，说话不经大脑，别放在心里去。”原来是个烟鬼，众人眼里露出鄙视的眼光，骂了两三句便散去。毕竟亲人的安全更重要。
我转到那女人面前，认真的看她的脸。
她没有变，与奶娘给我看的相片纸上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也许，更成熟和疲惫了。
“我说……你是不是张朝月？”我犹豫着问。
她愣了片刻，皱住眉，像是陷入回忆中。许久，才仰起头，打量起我，疑惑的问：“好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小姐，你是谁？”
该说什么好呢？我在重庆城登了那么久的寻人启事，没有找到。偏偏一场轰炸，让我们母女见面。正要说出自己的身份，我的眼角瞄到了地上的中年男人。
“他……是你的丈夫？”
“是的。”
“他是烟鬼。”
我的话让她不悦了，她好看的柳叶眉中间的沟壑更深。她说：“这是我家的家事。”
父亲对我说过，母亲水性杨花。我不信。如今看她的新生活，却自心底发寒。她就是为了这个委琐的男人，抛家弃子？
扬眉，我对她笑：“我叫覃青竹，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是你的女儿。”
5.
轰炸过后的重庆城一片死寂。一路走过，有倒塌的房屋，血淋淋的残肢。幸好租住的那一带没有被炸到，财物算是保存下来。等回到租住的地方，我已经呕吐到虚脱。看黄妈妈苍白的脸，我知道她情况也不好。适才慌忙之中，顾不得，现在得空便从箱子里取出点钱，让她回乡里瞧瞧儿女，免得挂心。她拒绝了我的好意，将我扶到床上，苦笑着说：“现在这么乱，回去不定会遇上什么。我还是留在城里与你作伴。”
母亲他们家却遭了秧，原来我们竟然只隔了两条街。她家的屋子被炸得不像样子。当时，她丈夫落了烟枪，她折回去拿，差点就丧生在日本人的炸弹下。为此，我越是憎恨那个男人。但我还是将他们接到我那里居住。他们已经没有家，钱财均无，乱世之中，拿什么生存下去。
没想到，却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那男人是个十足十的烟鬼。偏偏母亲见不得他难受，他一犯病，她就难过。没法子，我只有托黄妈妈去弄点烟土来。那阵子正是政府大行禁烟运动，官督商办的时候，卖出来的都是高价烟土。只得在黑市中买走私烟土，即使是那样，金山银山也经不起一个瘾君子这样吃法。时日一长，连黄妈妈都有了怨言。我们三人辛辛苦苦顶着轰炸的危险在物资紧缺的情况下开甜食店，竟然都是去喂一个吸血鬼。
那段日子是最艰难的时候，却繁忙得没有时间让我去怨恨与不平。偶尔在防空洞躲避轰炸时，母亲会给我讲她的故事。断断续续，我了解了全部。她对我始终觉得亏欠，但却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母亲是枳城大家族张家的嫡长女。她自幼与人定亲，两人青梅竹马，早已认定今生。母亲18岁时，未婚夫到大云镇收货失去行踪。知道消息后，她不顾众人反对，带着她的奶娘就乘船赶到大云镇。
在大云镇，她找到了未婚夫，还遇到了父亲，那是女儿节。少年俊朗的面容，清丽的歌声，炙热的情感，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带给这个大家小姐命运一般的感受。她认定父亲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最后，未婚夫离开，而她与奶娘留了下来。
最初的那几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没有一点动静，当时还在世上的奶奶对待她越来越刻薄。山里的民风与大城市截然不同，也让她很不适应。从小在大家族长大的她已经习惯晚上用电灯，用唱片机听歌儿，看书，但山里的生活太贫乏。四年后，我的降生并没有带给他们快乐。满心以为会有个孙子的奶奶失望之余，不顾母亲还在坐月子，就让她下床干活。大病一场后，她毅然出走，离开了大云镇。
不可能再回到张家，她留在了重庆，靠帮人抄写文件挣点生活费。一年后，她遇到了当年的未婚夫。他成了亲，又变成鳏夫，从前那么斯文的一个人因为吸食烟土变得不成样子。同情或者是心有愧，她不去想那么多，只想要好好照顾他。
“你爱的是谁？”我问。
“爱不爱的，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不算重要。这个，你以后会明白。”
“你爱的是父亲吧？”
“这样说的话，是我都爱过，但是现在都不爱了。青竹，很多时候我们一旦作出决定就不可能后悔。可是，我后悔过，扔下你，错过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你看，我们现在多么生分。”
我也后悔了，后悔从大云镇出来。如果没有出来，我还保存着对母亲的幻想，安静过完我的一生。
不能后悔，不是吗？
6.
陈非格回到重庆，已是两个月后。他不知动用了什么关系，运了一大船的铁家伙回来，高调地说他要搞实业，做电器。
这些都是后面他告诉我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狼狈得不行，胡子乱七八糟，头发油腻腻的，衣服也是皱巴巴的。黄妈妈比我先发现他，惊讶地叫：“先生，您回来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哪个先生，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嘴在我的脸颊亲个不停，满是胡渣的脸刺得我的脸微疼。属于他的味道一下子将我包围。我的手抚上他的背，额头抵住他的脸，红了眼，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想念他。
他在我耳边低声呢喃：“再也不放过你。”
他说，两个月前他知道重庆市区第一次遭到轰炸时，心脏有一瞬间都停止跳动了。他疯了一样想我，担心我的安全。如果不是没有船，他早回来了。他多么后悔，把我一个人留在重庆。他说：“我低估了你对我的意义。”
原来，一场轰炸不仅让我找到母亲，还让我的爱情开花结果。
就在我们抱在一起小声说肉麻情话时，瓷碗掉落地上摔碎发出清脆的响声打断我俩。转头，我看到母亲一脸苍白，她说：“格非，你怎么在这里？”
陈非格转过头，见了母亲并不意外，抿齿一笑：“姨娘，你们母子团圆了？”
7.
原来母亲曾经的未婚夫以及第二任丈夫，那个颓废的瘾君子就是陈非格的父亲。世界太小，还是事在人为？为了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关上房门，不见母亲，不见陈非格。
我开始将我们的相遇慢慢理顺，然后挫败的发现，每次的决定都是我自己做出。非要强说是阴谋，那对陈非格不公平。若真要说，只能归结为有缘。可关了门，面子上下不来，除了最初那一两天，余下的便只剩自己与自己怄气了。
四日过后，他才来敲门，用并不着急的语气说：“青竹，再不搭理你的小摊子，前些日子的辛苦可就白费了。”
经他提醒，我才记起我那营生的玩意儿，猛地打开门。沉重的木门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站在我面前，背对日光，朝我微笑：“舍得出来了？”
我一脚踢在他腿上，恨恨道：“你就这么金贵，一两句软话都说不得。”
他的手轻轻掠过我的眉梢、眼睛、鼻梁，最后落在我的嘴唇。而他身后的朝阳，略过他照拂在我脸上，让我的脸颊一片燥热。他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些锁在深闺，需要人说软帖话语安慰的女子。”
这会儿又给人戴高帽子了。我笑着扑进他怀里。是了，他是陈非格，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知道自己需要的什么样的女人。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我，我就是他认同的那个人。这让我很高兴。
陈非格在少年时离家。他的父亲在那时已经染上毒瘾，坐吃山空，千亩良田尽数被鸦片烟吸走，娶了我的母亲也没能让他回头。眼看家世破落，陈非格离开家，身上只有几块大洋。一地一地的倒卖，钱花光了，再挣，一点一点，他变成了今天的陈非格。除了花钱如流水外，他一点也不象他的父亲。幸运的是，他能花，也很会挣钱。
他将母亲与他的父亲送到大云镇。那里，我的父亲弥留在即。母亲哭花了眼，父亲却终于露出笑脸。他在十七年后再一次见到她，眼中的戾气全无，安静得不象我记忆中的那个男人。许久，他才闭着眼，柔声说：“你生活得不幸福。这一定是我的诅咒应了验。我现在原谅你，只愿你余生平安美满。”他又说：“你还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早日清醒过来。”这话是对母亲身旁的陈彦霖所说。
父亲去世后，陈非格为母亲与陈彦霖在大云镇起了所大屋，安排两人住在里面。大云镇位置偏僻，地势险峻，少有战乱。后来听说，陈彦霖真的戒掉烟瘾，可惜身体已经虚弱，过了几年太平和美日子，便先母亲而去。余下的日子，母亲一人守着两座坟，一间大屋。每日种种花草，在山间走走。年轻时候的浮躁心情在晚年得到了平静。在写给我的信件中，她用一种唏嘘的语气说：“我现在已经记不得当初为何离开大云镇了。”任我百般劝说，她也不愿意离开大云镇，那里有她爱过的两个男人。
8.
坐船离开大云镇那一天，我窝在陈非格的怀里，听他用竹萧吹奏不知名的曲调。他笑说这叫青竹调，偶然听到，因为有我的名，所以刻意学来讨好我。
“你恨你父亲吗？”一曲终了，我仰头问他。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说不清。如果没有父亲的挥霍无度，也许我会做一个安逸的少爷，出国留学，然后在战乱时逃离这个国家。但是因为父亲，我现在在乱世也能生活得很好。”
“那恨我母亲吗？”
他一直微笑的嘴角撇下微弱的弧度，随即释怀的铺展开。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叹息着说：“恨过。如果不是你母亲的悔婚，我父亲不会因父命娶我母亲。婚姻的不幸，让他沉迷烟土，让我母亲悲伤成疾，早早过世。可是，恨一个人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与时间。当我见到她，与她一同生活过几年，虽然不见得多亲密，恨意却少了。”
“那你舍得花力气来爱护一个人吗？”我继续追问。
“你想要一个怎样的承诺呢？”他放开抱着我的双臂，转而拉起我的手，笑道：“承诺说太多有什么用，不到最后一刻，怎么能下结论？”
他自信满满的笑永远定格在我脑海。再艰难的岁月，再大的困难都难不倒他。我这样相信。
三年后的春天，我怀了第一个孩子。
那年夏天，我与陈非格成婚。
往后的60年，我们都一起度过。一起面对困难，一起度过难关，一起尝尽人生百态酸甜苦辣，一起笑着回忆当年，一起看儿孙满堂。
当我终于要永远闭上双眼，他握住我的手，紧紧握住。他很久没有这样紧的握住我的手。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他与我相伴的70年，从不落泪。他说：“青竹，你要等我。”
我笑着闭上眼。
好，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番外·青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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