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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船难 ...

  •   得知江学诚将要出行,枫楹兴奋极了,她抓住江学诚的袖子像只麻雀一样说个不停。说的全是崇拜的言语,对她来说,最崇拜的人不是富有的父亲或是美貌的母亲,而是慈爱的外公。像山一样强壮,身上有着无数伤疤,连脸上的皱纹都带着江水味道的外公,是她的英雄。她在外公的故事中长大,那些战胜了自然,战胜了风浪的纤夫是唐枫楹世界中的最朴实的英雄。才十五岁的江学诚将要踏上一条艰难的征程,她期待他成为英雄归来。

      她的好友学惠却是喜忧交加,她是水上人家的儿女,自然崇拜强者,可她比枫楹更明白自己的哥哥将要走的是怎样一段水路。那是号称最险峻的一段江段。她瞪了枫楹一眼,说:“别瞎高兴,那段路可险了,即使是最有经验的纤夫也要小心了又小心。”

      枫楹睁大眼:“真的?”她越发笑得开心了:“学诚哥哥真棒!第一次走船,就走这么险的路。”

      学惠简直要翻白眼了:“疯丫头!你真是缺根筋!”

      江学诚摸摸自己妹妹的头:“学惠,其实那段路也不是特别险,小心点就没事了。不是还有大头叔跟着吗?你不信你哥哥,也该信大头叔啊。他跑这段水路不下二十几次了。”

      枫楹连连点头,抱住学惠:“学惠!你要相信学诚哥哥啊。他一定能顺利回来的!”她碰碰学惠的头:“从小到大,学诚哥哥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对吧?”

      学惠迟疑地点头,她仰起头,认真地对哥哥说:“哥,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这是一个告别的夜晚。

      江学诚第二日清晨便随着自家的货船离开枳城。

      江达山因为腿伤没能到码头送他,枫楹提前知道这个消息,便无所顾忌地跑去送行。看着那艘货船渐行渐远,枫楹心里充满自豪感。外公得知江学诚将走这一趟后,给了他很高的评价,说他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她听了比自己得到夸奖还要高兴。

      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回到唐家。

      她第一时间跑去找玲珑。

      玲珑正在院子里教长江、阳凤算术。

      平日里端庄大方的唐家三小姐卷着袖子,露出洁白的手臂,手上执的是一根藤条。枫楹咋舌地看着那根藤条。比刘先生那根还粗一圈啊。

      “这个数加错了。”玲珑严肃地说。

      阳凤自觉地伸出手,嘴里却忍不住抱怨:“这些数字搅得我头疼。小姐啊,我又不做学问,学这些做什么。”

      玲珑不客气地抽了一下:“就你不争气,你瞧长江,做得多好,错过一次纠正后就不会再犯。你呀,到现在,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利索,将来怎么嫁人?”

      “小姐啊,我的女红家务可都是一顶一的好,那个什么子九九乘法表关嫁人什么事?”阳凤委屈地瞅了长江一眼,刚好瞧见长江嘴角若隐若现的笑,立刻泄了气,赌气道:“我又不是大家小姐,用不着学这些。”

      玲珑吸气:“你还有理了。主子让你学什么,你乖乖学就是了!”

      阳凤不理,索性丢了手里的笔,自顾自的拿起一旁的衣服缝补起来:“懒得理你,我自己活儿那么多,当初就不该听你的,来学什么算术。”她与玲珑一同长大,没大没小惯了,性子来了,更是耍泼撒赖。

      长江闷声笑了一下。

      阳凤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玲珑冷哼一声,将那藤条甩在地上,将衣袖放下,拍了拍,又坐回自己的竹凳:“长江,咱们继续。”

      枫楹很少见到这样的三姐姐,在她印象里,这个姐姐是个温柔却有些冷淡的人。至少,在原来居住的院子里,她难得见到三姐姐如此丰富的表情。她探出个脑袋,笑咪咪的说:“三姐姐。”

      玲珑回首,见是枫楹,露出温柔的笑:“枫楹回来了?”

      “嗯!”枫楹跑进院子,在阳凤端来的矮凳上坐下,撑着腮帮子看玲珑。

      “怎么了?”玲珑问。

      “三姐姐,学诚哥哥去跑船了。”她笑得开心,想要与人分享。

      玲珑对江家的事隐约知道个大概。得知江学诚出去跑船,沉默片刻,然后对枫楹说:“枫楹,你以后……尽量不要去江家。”

      枫楹不说话了,只是一双大眼睛盯住玲珑。

      “你大了,别老往外跑。”

      枫楹点头:“三姐姐,我回来还没有去看娘,我得去瞧瞧,不然她又得闹了。”跑到院门口,她突然回头,笑着说:“我在学诚哥哥回来之前不往外跑就是啦!”她还小,不明白为何所有的人都反对她继续与江家来往。外公是这样,奶娘是这样,现在连三姐姐都这样说。

      玲珑直摇头。这个妹妹天生的反骨,一意孤行。

      阳凤见快到饭点,张罗着去做饭。

      长江将手中的题目算完,抬起头,撞见玲珑发呆的模样。

      “小姐,你在担心五小姐?”

      玲珑回眸,不语。

      “其实,五小姐率真可爱,江家未必会给她委屈受。”

      玲珑淡淡一笑:“率真可爱才容易受伤。你知道江船主的腿伤与林小刀他们有关,也就与唐家脱不了干系。枫楹是唐家的五小姐,且不论他们如何对待她,是否会迁怒与她。我只是在想,江学诚为何会突然去跑船。”

      “他家的债主上门来了。如果不去,只有卖掉新买的船。”长江平静的说,这几日里,江家的事他也有耳闻。

      “这么说吧,现在是四月,航运的兴盛期,运费高,可到底是什么货物,违约金竟需要卖船来付?说明这货物的贵重,也说明货主给的运费非常高。说实在的,我不觉得凭借江家那只有三四艘货船的家当,能够接下这样程度的单子。我那父亲可不是省油的灯。”玲珑轻轻的说,微垂下眼脸:“我未来的夫家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背景,江家不该带头招惹他们。枫楹她……”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淡淡叹了口气。

      江学诚一身短打打扮,立在船头,豪气万丈地打量着长江两岸的陡峭山崖。他毕竟才十五岁,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掌舵。当那些雄浑的纤夫号子唱起,他整个心都荡漾起来。之前的犹豫,现在看来,那样可笑。

      “诚子!”大头从船尾走来。

      他是个精瘦的汉子,身高一米九,皮肤黝黑健壮,面相稍显凶恶,比寻常人大二分之一的脑袋与身子一配看上去愈加大。他的诨号是大头,是江达山的老伙计。

      “大头叔。”江达山在他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在船上,任何事都要听大头的。江学诚明白,优秀的纤夫对行船的重要性,因此对大头格外敬重。

      “第一次出来,感觉怎样?”

      “很……怎么形容,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对,就是这个感觉。”江学诚微笑着说:“桀骜不驯的江水都被我征服,两岸的山,变得比从前迷人。”

      “读过书,喝过墨水就是不同,说的这些词我好多都没听过,哈哈。”大头拍拍江学诚的肩膀:“诚子!有信心很要紧,但你也要小心。我们在江上讨生活的,从来没有谁敢自夸征服了这江水。我们要走的这段路,险滩多,今夜一过,就要提高警惕了。”

      江学诚点头:“出发前我研究过,从枳城到东阳的江段湾多,浅滩多,容易搁浅触礁。但是现在是四月中,属涨水期,江面也宽许多,应该比平日好走。”

      “嗯,是这样。”大头哈哈大笑:“不错嘛,还知道做功课。”

      江学诚笑笑,目光再度投向了两岸的山崖。

      当天夜里,下起了暴雨。

      江学诚他们的船靠在了一个小滩上。看着那瓢泼而下的大雨,江学诚觉得听从大头,提前盘滩真是个正确的决定。大头有些过分小心,但无疑他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纤夫。

      大家伙坐在临时搭的棚子里,中间是一个小炉子,上面架着个铜制的盆。大头往里面不断加些辣椒、白菜、鱼片、土豆。不一会儿,盆里便传出勾人的香味。一群人围着那炉子,边吃边聊。

      “大头叔,咱们明早走吗?”江学诚问。

      大头沉吟了片刻,说:“明早看看天了来。不知道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如果水大,咱们搞不好要滞留在这里几天了。”

      “水宽,不是正好走么?”

      “傻小子,咱们这趟是上行,暴雨后,水位升高,如果纤道被淹没,这船是没法走的。”

      江学诚知道,这在行家嘴里叫“禁水”。可他着急。期限在那里摆着,他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赶到东阳。大头叔说弄不好要耽搁几日,若是平时还好说,这次他耽搁不起。

      大头瞧见他的表情,他与江达山几十年的交情,也知道江家遇到难处。他给江学诚夹了块鱼:“快吃了歇吧。明日再看看。”

      第二天,天空飘的是毛毛雨。这雨对常年在江上跑的纤夫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江学诚舒了口气,果然,大头说可以走。

      驶进阳易峡时,雨势转大,船上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

      这段水域正是最惊险的一段。出了名的死亡峡谷。两旁的峭壁连个可以上岸的地方都没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塑造了如刀削般的岩面。

      纤道在汹涌的江水中若隐若现。大头皱紧了眉头,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大吼一声:“汉子们!注意了!”他起了个高高的调儿,吼起了最熟悉的号子。

      江学诚站在他身后,手牢牢地抓紧舵盘。虽然舵盘在这段江面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更多的是依靠纤夫的臂力。但江学诚还是抓牢舵盘,与纤夫们高声唱起号子。

      一个又一个浪翻打过来。船在江水上下起伏,偶尔一个大浪打来,船上的人都被淋了个透湿。号子越喊越急,江学诚的心里渐渐涌起一丝不安。他第一次见识江水的凶恶,只有大声的跟着吼纤夫们的号子才能感觉心跳没那么急。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货!”

      江学诚连忙回头,看到的是让他最害怕的一幕。出发前确认已经捆绑好的货物,从船的右侧迅速下滑。捆绑货物的绳子断做了两截。

      他猛地扑过去,拉住绳子。

      “诚子!”大头也看到了,怒吼一声:“你在做什么!”话未落,他也奔到了江学诚身边,抓住江学诚的手。

      绳子咯得江学诚的手掌生疼,血丝从他的掌心流出,很快被雨水、江水冲刷掉。

      大头吼道:“你不要命啦!”

      “货!”江学诚的牙齿将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咬牙切齿的说:“货不能丢。”

      大家都来帮忙拉,大头转身,怒道:“过来做什么!看好船!作死啊!”

      手中的粗绳渐渐滑下,带着江学诚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倔强地摇头:“不行,不能掉!不能掉!不行!我不准!”

      大头迅速的判断出,这货已经拉不回来了,保命要紧。他果断地拉住江学诚的手,往里扯:“放了,这点货掉了就掉了。”

      “不行!”江学诚甩开大头的手,大叫:“不行!我是船长,我说不行,就不行!所有人都来拉!”

      那些纤夫看了看江学诚,又看看大头。

      正在这时,一个大浪袭来,船向□□去。江学诚只觉一个重击,那断了绳索的货物便带着他淹没在了江中,没多久与船竟有了数米的距离。大头大惊失色,他凝神看清在江里扑腾的江学诚,叫道:“来杆子。”

      这船上的人都是在江边长大,水里功夫了得,江学诚也不例外。被撞下船,他在片刻的惊慌之后,立刻往船的方向划。谁知他游的时候,恐惧地发现自己的脚被那滑下船的箱子上的绳子缠住了。挣扎半天都无法挣脱,眼看脚上越来越沉重,手却够不着大头叔伸来的杆子。

      江水覆过他的眼,覆过他的鼻,覆过他的嘴,嘴里被灌满了水。

      他绝望的看着远处的船,脑子里昏沉沉的。

      然后是一片空白。

      最后的定格是大头跳下船的身影。

      “学诚哥哥!”枫楹大叫,然后醒来。
      她抚着心口,大口喘气。看看窗外的天,连续三天的雨终于停了,残留的雨水从屋檐滴下,滴在石板上,滴答作响。
      做恶梦了。

      江学诚醒来后,雨已经停了。他躺在自家的木船上,身旁是大头的尸体。大头跳下船救了他,在最后的关头,代价是他自己的命。

      货物在这场灾难里只保住了一小半。

      江学诚呆呆地坐在甲板上,任凭纤夫们指责。他们说:“大头哥不是让你放了那箱子吗?”;他们说:“你是船长,现在好了,大头哥没了,下面的路你来带。”他们说:“难道货比命重要?”

      眼泪在没人看见的时候落下。

      十五岁的江学诚在三岁后便从未落过泪。在陌生的峡谷,在雨后清明的月光下,他哭得像个受伤的幼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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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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