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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朝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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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端坐在白色的靠椅上。这是她第一次接触西式的建筑与花园。张家不同于其他人家,招待客人选择了在花园中。小孩心性难免好奇,但她一贯接收的教养让她收起了所有的好奇探望,安静地坐在下首。
张心裁的夫人董氏负责招待唐家的女眷。她是位个子不高,稍微有些发福的中年女性,圆润的脸庞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她吩咐女仆端来茶点,又亲热地拉起玲珑的手,和蔼的笑道:“玲珑,吃点这西洋糕点,不算稀奇,可入口清爽,最适合初夏品尝。”
“谢谢伯母。”玲珑端庄大方地接过瓷碟,并不急于品尝。
徐雅筝手里也端着个瓷碟,她不喜欢尝试西式事物,端着也就是个样子。她之前就玲珑的婚事与唐震百有过争执。联姻的人选应该在芙蓉或者青菱之间选择,而不是刚满十二岁的玲珑。
张朝云刚踏进花园,看到这一幕,提脚便想离开。
“朝云!快过来。”董氏眼尖,连忙唤住。
不得已,张朝云只能走过去。早知道家里有这么一出,他就跟弟弟在外面晃荡一会儿了。他的礼仪却是很好的,举手投足,说话表情,连挑剔的徐雅筝也看得心中暗赞。
几人坐在一块闲聊,都是些妇人的话题,张朝云大感无聊,也不多插话。他用眼角余光瞄了玲珑几眼。只觉得是个精致的娃娃,粉红衣衫衬得粉嫩可爱。但也仅是可爱而已了。
玲珑也悄悄地打量张朝云。不是特别高,脸白,身材瘦弱。他不怎么说话,正好,她不喜欢话多的男人。
两个小辈在私底下的这些小动作没有躲过董氏和徐雅筝的眼睛。两人对视一笑,董氏开了口:“朝云,我瞧你也无聊得很,不如带着玲珑妹妹到处逛逛。”张家也算是开化的,对男女之防没那么看重。董氏对玲珑的第一印象很好,虽然自己儿子对婚事不满,她觉得让两个小辈多接触接触会有改善。而徐雅筝见整个院子并不大,左右走不出自己的视线,也默许了。
张朝云与玲珑一前一后起座,沉默地在院子里闲逛。
走到长辈们已经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声音时,张朝云突然说:“你走得这样慢是因为你的小脚吗?”
玲珑一愣,答道:“是因为我受的教养。”
玲珑的所答非问在张朝云看来就是自卑,他继续问道:“现在都提倡废除缠足了,为什么你还缠?”话一说完,张朝云正好转过身,看到了玲珑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心底一软。他是怎么了,对一个小孩子这样咄咄逼人。这件婚事并不是他们可以做主,唐玲珑没有错,她和他一样,无法决定自己的将来。
“我的意思是,现在缠足的风气并不是那么重,只要你对父母耍耍赖,就可以免了这苦事。我堂姐就是这样赖过去的。”张朝云见玲珑一直不说话,暗自气恼自己,语气柔和了许多。“缠足是封建礼俗对妇女的残害。”
玲珑笑了,清脆的声音还带着童音,悦耳如天籁:“可没什么封建礼俗来残害我,缠足是我自愿的。”
“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脚与别人不同,看上去是畸形的吗?”
玲珑仰起头,笑道:“与别人不同便是畸形吗?你见过完全一样的人吗?再说,女人为什么会缠足?是为了取悦男人。若不是男人们迷恋三寸金莲,又哪来这么多的女人缠足?”没有缠过足,不会了解缠足过程中的痛。她痛过,因此而骄傲。她的骄傲不允许旁人的指手画脚。
“你这是狡辩。”
“张朝云,你可以不娶我,可是你既然应承这个婚事,便要学会尊重我所受的教育。”
张朝云看着玲珑突然从一个姿态端方的瓷娃娃变成了口齿伶俐的辩手,很是无语,只得说:“三小姐,你的教育是教你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你的未婚夫吗?一张嘴怎么就那么不饶人?”
玲珑偏着头,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是配合你呀。”小巧的脸庞因为争执变得白里透红,上翘的丹凤眼中满是狡猾的笑,张朝云看着她无奈的笑了。对这么个小人儿,他能怎么较真呢。
远处的董氏看过来,只觉得两人相谈甚欢,悬着的心到底放下,与徐雅筝说话间更亲切了些。
玲珑做客半日,觉得比学习整日还累。好不容易挨过去,坐在返家的轿中,她难得的望着轿帘发呆。徐雅筝在心底暗叹,轻轻握住她的小手。玲珑动弹了一下:“母亲?”
“见过张家少爷,觉得怎样?”
玲珑微垂着眼,客观的说:“很书生气的一个人。”
“就这样?”
“恩,原本以为是个不多话的人,哪晓得话还挺多的。”玲珑想到他对缠足的深恶痛绝,不由自主笑了起来:“看不出比我大那么多。”
“糖罐子里长大的人,没经什么风雨,单纯些很寻常。”徐雅筝一下一下地抚摸玲珑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起初,我并不赞成这桩婚事。张家少爷比你大太多,担心你们谈不来。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问题了。”
“母亲,玲珑让你操心了。”
“瞧你说的,”徐雅筝说道:“母亲为自己的女儿操点心天经地义。玲珑,我下面说的话,你可要仔细听好。”
玲珑点头。
“我年轻时,相信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一座坟墓。所以,我自己挑选了你的父亲。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的想法改变了。你的婚事,你没法自己决定。但你的未来,取决于你的努力。你定亲早,到你真正成亲那天,还有四年多。这四年间,你要学的东西很多,你不仅仅要会识几个字。一个优秀的大家闺秀最要紧的是会持家。而你与你未来丈夫之间的感情,也可以利用这四年时间培养起来。没有人一开始就喜欢谁,讨厌谁。人与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说到人与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时,徐雅筝嘴角微微浮起个嘲弄的笑。情深情淡都是处出来的,情深不寿不过是传说。
“玲珑,我说这席话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并不是丈夫的宠爱,而是自己的位置。张家选择你,那么你就有了自己的位置。在你自己的位置上站牢靠,再去考虑那些感情。试想想,若是连自己的位置都失去了,那么你凭什么来要求和付出?”
玲珑认真地再度点头。徐雅筝很少说这么多话,作为唐震百的正室,她给予别人的印象从来都是寡言严苛的。众人畏她,惧她,即使是玲珑也不曾见过她这番置腹之态。
回到竹院,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玲珑轻呼一口气,再看到阳凤大大咧咧的模样和
沉稳如山的长江,她露出一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微笑。
因为大太太只带一个丫鬟去做客,阳凤没那么深的资历,没能同行。玲珑出发前,她就念叨了大早上。巴不得把自己变成蚂蚁大小,能被玲珑随身带着,好出去见见市面。玲珑一回来,阳凤立刻问长问短。
长江看出玲珑的疲累,对阳凤说:“阳凤,别拉住小姐使劲说话,她出去一整天,肯定乏了。”
玲珑揉揉肩膀,笑道:“确实有些累了。明日再与你们说。”
阳凤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瞧我这眼力劲儿,小姐,我这就去烧水。”
待阳凤离开,长江才犹豫再三地问:“小姐,张家少爷……”
玲珑瞥了长江一眼:“见着了。”
“是个怎样的人呢?”
听到长江这样问,玲珑扑哧笑出声:“怎么你们都爱问我这个问题啊?”她坐到院中的秋千上,斜斜靠着。“就是一个还凑合的人。”
“小姐不喜欢?”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见过一面。”玲珑淡淡地说:“如果作为未来的丈夫,应该算个不错的人选。”
长江坐在玲珑脚边,细细品味她的话。一颗心悬在空中,没有落脚处。
“将来小姐嫁过去……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继续待在小姐身边服侍……”艰难地说出这句话,长江低头,将头埋在臂弯中。
玲珑笑道:“自然不能。”
长江猛地抬头,仰视玲珑,满脸的不置信。
“你年岁也大了,难道一直在内院?”玲珑认真地看向长江:“我需要的不是一只成天跟在脚边的狗,而是一个能够帮到我的臂膀。长江,你会是我的臂膀吗?”
“恩。”原来如此,长江那翻涌而上的惊诧、伤心被轻易地抚平。他发现自己的心在闹腾了几日后,终于恢复平静。小姐就是小姐,她将来会嫁人。但他会是她的臂膀,一直都是,只要她不放弃他,他不会离开。
“过几日,我打算与父亲商量,把你外放出去。老呆在内院,不是个事儿。去铺子里谋个位置,将来才好帮我呀。”说到这里,玲珑皱了皱鼻子:“林福太滑头了,偏偏父亲对他信任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