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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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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月流火,前尘旧事一梦中
转眼就入了七月,小暑接着大暑,天燥热得连空气都仿佛是撕裂开来的模样。
老天爷是个后妈。我怀疑。
所居北城已是半个月不见雨水,可院子里的花却莫名滋润得很,甚是姹紫嫣红芳香浓郁,无论谁来串门都免不了要夸上两句。我却觉得闹心,巴不得一朵朵都剪下来,只留那些葱郁的花枝养眼。可那都是伯洋的心血,我至多是有贼心没贼胆。
也没多余体力。
不能算是矫情。我这半年来频繁的生病,非常的怪异,倒非性命攸关,亦非普通头痛脑热,只是咳嗽,却咳不出东西。伯洋带着我去各大名牌中西医挂专家号,望闻问切,验血检查,一律说是伤风受寒,普通感冒,连药都不必多吃。他每每怀疑遇上庸医。
约是心病,我猜的。可我不知道症结在哪,匪夷所思。
每一次病发都要持续十天半个月,稍见好转立即又病了下去。万般拖累人,渐渐的脾气变得有些不受控。这不能怪我,我是一个被感冒坚持不懈的造访了一百七十多天的人,人生格外的不容易,总以为肺叶已被咳成镂空雕花,能够恪守着基本道义不发疯不成魔已是我的本事了。
只是到后来,常莫名其妙的会流出泪来,疑似好哭鬼上身。
伯洋总笑话我:“没准是被林妹妹附了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从来都是温柔的揽着我,于我的额前吐气温存,那宠溺时常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三不五时的陷入该迎还是该拒的困扰。没错,我是有点,有点不识好歹。
尤其面对他的心细。有时晚上,我咳着咳着就把睡在身侧的他吵醒,然后他会起身帮我倒水,再俯身耳旁将我轻轻唤起,开玩笑说是怕我就此断了气。
是以,我病得甚为平常,他却日日担心夜夜浅眠,我不见多少消瘦,他却身形立减。偶尔同事们会跟我半开玩笑半是真的讲:“静姝,可不要让少老板太过劳累啊。”
我只余赧然。
今天午饭的时候又被他们开了玩笑。正不知该如何转移话题时,忽觉光线黯淡,寻窗望去,外面已是山雨欲来的阵仗,狂风大作,风云突变。
老天爷是个年近更年期的后妈。我万分笃定。
也许是配合了天气,也许是天神惩罚我对老天的不敬。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咳嗽,险些喘不过来气,咳得天昏地暗,视线随之变得模糊。泪又流了下来,不动生息,不受控制。
恰伯洋出去办事,同事们便扶着我到他的休息室里。我蜷缩在沙发上打盹,好像是睡了,又好像是醒着,恍惚中仿佛见到了8年前的光景。
准确的说,是04年的冬天。
04年的冬天,南陵市出奇的冷,那座历来以暖冬闻名的南方古城连续降了三场大雪。所谓专家的衣冠楚楚人士皆摇首叹之为天灾。
天灾,天灾,天降灾难。而难则难以,却祸福难辨。祸福难辨呵,约略为天意。我就是在那场百年不遇的寒冷里遇上了南题。
彼时刚念大一,学习非常刻苦,努力的程度近似于“有些人常常想不开”。早晨六点多钟起床,先找空地背英文单词,再围着操场跑圈打卡,然后去图书馆占座位。上完一整天的课就埋头在自修室里自习,做人做得中规中矩。从不懂得浪费时间,深信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
尤其是高等数学,学得异常认真,每日疯狂的做题,背那些一点生机都无的微分方程,导数表,现代公式,努力得像是要参加第二次高考。于是,我在这些繁琐无趣的铅字数字里撞上了那道也许今生都无法解开的难题。困扰我一生的难题。
和那天相关的记忆是我生命里鲜活的财富,时常被谨而慎之的想起。虽然不是最重要的,却是美丽的鲜活。
时值腊月,周六的下午,阴沉的冬日。
即将进入期末考试月,我拼命的K书K到要在书桌前隔断了肋骨。最后一次看表接近中午一点,吃饱了容易犯困,想着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起来再接再厉。未料,竟然睡得极沉极熟,一觉醒来好似经历了几生的轮回转世,或睡了百千年,醒来不知眼下何许光景。
世间每一个心怀浪漫的少女总是相信缘分,我不例外。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他于我抬眸间捕捉动静也向我看来,只是一眼的交汇。他微不可察的笑了笑,又低头去继续功课。就这样,就这样像被命运牵引无力逃脱般,注定与他打个照面。明明是初相遇,却仿佛已是认识了百千年,一瞬间,犹如故人归。
我忽然不得清醒。许是睡得糊涂了,一瞬不瞬的只知道望着他看。那张脸英俊得如同天公精心雕琢的剔透玉器,温和的,精致的,棱角分明的,没有半点可挑剔的瑕疵,没有半点。连那似有似无的笑都是无可指摘。
在遇上他之前,我亦是和同龄少女一样,看过无数的日本漫画和台湾言情,亲眼或明或暗的观赏过各大校园里所谓人气校草,自诩阅美男无数,却未曾想过一个男人可以英俊到他这样的地步,周围氤氲着光亮沉静的气息,那是一种定格漫画、意淫文字和浮躁少男所无法触及的天然优越。
我的心里生出一句万分矫情又极其肉麻的台词——哦,他是一个帅到接近完美的男人。抑或,男神?
心里这样想着,目光不由自主的偷偷去打探,是的,我是资深色女。
他端正的坐在我的对面,微微低着头,表情平和,正专注的作着读书笔记。许是习惯问题,他笔握得很靠上,是以写字的样子异常闲适,绝不似我那般闷头狂书。我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如何生出石破天惊似的怦然,当他再度迎着我的目光把头礼貌的扬起露出和煦的微笑时,我竟然看得傻眼,一刹那心如擂鼓。
左右思量间匆忙端了杯子起身,假装成出去打水喝的样子,不过是为了平定一下受了刺激的心绪。一头钻进了洗手间,照了照镜子,从来都是对自己的面相自信甚至自负,突然被一个男人比得没了光彩。这可怎么得了。
我对着镜子笑了笑,滑稽的觉得镜中人有些些陌生。些些。
等我真喝了热水再回到座位时,自己的位置上竟然坐着别人。当下呆愣,无助的往四周环视,美男神尚在,证明我并没走错自习室。再往一旁的书堆看了眼,那本高数练习册正翻到积了一半的马鞍面那页,龙飞凤舞的笔迹是我的无疑。
底气足了,便轻轻点了点那女生的后背,小声说:“同学,这是我的位置。”
她侧身抬起头看着我,目光里先是有些恼,忽然又有些异样闪烁,隔了三五秒才清冷的开口说:“这里是不容许占座子的。”
我扬了扬手里的水杯作证:“我一直在这里做题,刚才是出去打水的。”
她伸手指了指每个桌子上都立着的标牌:“你离开二十分钟后这个位置就算是闲置了。”
我着急解释:“可我只出去了五分钟。”
“像你这样说的人我见得多了。”安静的自习室里,她并没有压低声音,说话的态度很强硬带着明显的谴责和鄙夷。这在我看来有些故意而为的味道,像在演戏。如她所愿,周围许多人偷偷看了过来,目色里多少有些被打扰后的嫌恶。
我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很是困窘,深知在自修室里争执是非常没有涵养的表现,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再争下去也没大意思,有那些时间不如多做两道题。想着,罢了。只是期末考试期间自修的位置比上甘岭的饮用水还要难得,眼下让我上哪里再去找个空座呢,心里真是不舒坦。
她有些得意,我却懒得再去搭理,俯身去收拾书堆,因为赌气,动静略大。
手臂另一侧的美男突然站了起来,我以为是自己打搅了他的学习,下意识的怀着歉意仰头去看,他那般高大,突兀的顶天立地。却礼貌的笑着,低声说:“不要收了,你坐到我这里来。”
我歪头看着他。自问,这是什么情况呢?我那潜伏多时的少女心思忽然自恋的荡漾开来,英雄救美么?而英雄自己就甚美啊。
他则随意说:“我去还书。”转了身,拿起外套就走,清瘦的身形,驼色的毛衣,咖啡色的外套。表情自然而步履从容。
就知道,我是在自作多情。却忍不住想发笑,有忍不住有点感激。故意不去看对面女人的眼神,她不太友好,我刚才是瞥到了的。
等坐定了,一边做题一边想,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他,然而如何都想不起。想我也算是一介花痴,却怠慢了这等绝色的出场,简直对不起天工的精心。
懊恼又茫然的偏头去看窗外,天上竟然在飘着雪花,梦幻般的纷纷扬扬,缓慢的轻轻坠下,许多同学于路上兴奋的尖叫。可我是北方人,多大阵仗的雪没见过呀,哪里会有什么想法呢。摊开题目命令自己心无旁骛。心无旁骛。
直到肚子饿了才又抬起头,对面的蛮女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白白胖胖的男生。我迅速的收拾好了书包,一转身就愣住了。不远处那个捧着书微微倚墙站着的男人不就是刚才的那个美男么?他,没走?那么,我要不要走过去说“位置还给你”呢。
其实我不过是个叶公好龙的主,常常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忐忑路过他的时候,犹豫来犹豫去,都没能有胆量上前搭讪。而他始终一脸投入的看着书。
出了图书馆,天已经有些黑了,一路上尽是打雪仗欢笑的人。童心未泯,我转过身,一步步倒着走。一步一步惦记起了刚才的状况,好汉出手只是为帮我解围么?反复的想着,他是谁,如何才能再次遇见。明明是初遇,却又为何没有半点印象的对他感觉熟悉呢?
想啊想,吃饭时在想,吃完了还在想,回到寝室作图的时候在想,关上电脑去洗脸的时候仍在想。想得晚上失了眠,傻傻的又文艺性矫情的穿着睡衣看了一晚上的雪,第二天就感了冒。
那次感冒不算严重,没多久,积雪化了,我的鼻音也随之消散了。
然后,我就再次的遇见了他。在第二场大雪里,伴随着突发的事故。
那日天冷得出奇,我把自己裹得像只皮球,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雪从下午两点多开始下,稀稀疏疏却不曾间断,到了六点多钟时已经积成了规模。
我从食堂吃过饭准备去图书馆自修,路上的积雪已厚,踩上去咔咔作响,这唤起了我沉闷的思乡情绪。我的家在遥远的北方,每到冬天都会下很多场大雪,曾经我对家乡的冬天是厌烦的,为了摆脱寒冷才选择了背井离乡,可是离开后却忍不住的怀想。人嘛,总是这样一把贱骨头。
我只顾着自己的回忆,猛然听到旁边有惊叫声,一时间没有反应,愣愣的站着,不知道正发生何事。接着就被人使劲推了一把,我踉跄的向前倒去,所幸被人扶助。一只温暖的有力的手。惊抬眸,竟是他!
这算不算得来全不费功夫?
眼前是高大的,清俊的男人,路灯下他英朗的眉头皱着担忧,目光相接时忽而晃了个神,再对我露出安抚的笑。哦,他有好看的嘴角。
那一刻,纵使身后是一片混乱的嘈杂,我的心里却安静得连喘息都不曾有。忘了时空,忘了心跳。
是他,是他。
然后他放开了手,又笑了笑,走到我的身后去帮忙别人。我扭头观察了好一会才理清因果。由于路上湿滑,有人骑车摔倒连累了旁人,雪地里一连串的倒了七八辆脚踏车,有男有女个个摔得不轻,这会都爬起来正拍着身上的雪。如果没被推开,此刻的我应该被埋在某一辆车下。暗暗吐了口气,也走过去,帮着拉人,捡东西,扶车。时而,看一眼他。偷偷的。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相遇,他救了我,而我却连个谢谢都没有说。
那场雪下得极大,路上的积雪许久不化,我也许久都没有再见到他。心里面不断的想啊,盼啊,然而一日一日的失望了。猜想是不是只有下雪天他才肯现身呢?
当第三场雪不期然落下时,我在图书馆里当真又遇见了他。
记得他从外面走进来,顶着大衣上的连帽。我当时正在走廊里放风,一转头便不能再转回去,定定的望向他,不做任何掩饰,大剌剌的望过去。他有一头微微泛着棕色的头发,柔软温顺的样子。看他从斜挎的背包里掏出两本厚厚的书,规矩的放到还书箱里,又抖了抖落雪戴好了帽子,再大步的走了出去。从始至终没有瞥他方一眼,自然没有发现我。
可我有多么的想冲上去叫住他,对他说:那天谢谢你。又或者,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然而,尽管我平时对男色叫嚣得很欢,关起门在宿舍里闹得很凶,巴不得左擎苍右牵黄天天出门调戏良家美男,却没有实在的胆量。
于是,我做了十八年中最没出息的一件事情,撒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谎,演了一场蹩脚的戏,却搅进了一场狗血淋漓的剧。
后来我想,也许那就是命。哪怕是明知的厄运,哪怕被警告将历漆漆长夜,面对无望的未来,可当它以悬崖的姿态来临时,我所能做的,我所肯做的,唯有纵身一跃。
不会后悔,也不得难过。这都是命,却也是自己的选择。
转天,我破天荒的六点钟就跑去图书馆镇守着还书箱,外面冰天雪地的,楼道里冷风阵阵,我冻守到八点半左右,图书管理员才姗姗来迟。等红了眼的我迅速的冲上去,半真半假的着急说:“我昨晚还了两本书进去,可是突然想起还有点重要的知识没有抄下来,可不可以耽误你两分钟时间,让我就再看一眼就好,就一眼,马上还给你。”
基础条件是,我知道自己长得还不赖,所以对那个勤工俭学的菜鸟管理员笑得十分具有□□性。
当日的菜鸟管理员便是左伯洋,那次是我们的“初相遇”。
他并没有为难我,点了点头,笑得满是正义的孩子气。说起来,他也是帅的,却是结实的那种帅,很阳刚也很阳光。
我从一堆乱糟糟的书里笃定的挑出昨日傍晚随意一瞥的两本,非常的有把握,就是它们了。迫不及待的拿起来查看书名,一本是《信息技术与管理(英文版)》影印本,一本是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数字集成电路设计透视》。
无论到了何时,我对与南题相关的一切细微末节总是念念不能忘,甚至影印本的底角有个明显的折痕都记得清清楚楚。
佐伯洋见我拿的是这两本书,万分惊奇,名亮着双眸,问:“你也是信息学院的么?”
我做贼心虚,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是经济学院的,这学期选了信息学的共选课,你知道马上就要考试了,我借些参考书来看看的。”
“公选课没有固定教材么?”佐伯洋特别实在,笑得极尽善意,努力的表现团结友爱,“我是信息工程学院02级的,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我每周一的下午和周三的上午都在这里码书。”
他是那么可爱的男孩子,一点心机都没有,我明明是随口说来骗他的,只要稍稍用心就能发现破绽。而他却热心的留了一切联络方式,包括手机号码,宿舍电话以及图书馆的工作时间。
多年后的某个下午,当我们又提起昨日年少,他痞痞的说:“因为你漂亮。”
当时漂亮不重要,花痴倒是真的。我还了书就刻不容缓的奔回到寝室,紧张兮兮的把书名放到图书馆的网页上搜索,手指不由自主的颤抖,轻微的,快乐的。
很快借阅者列表跳了出来,最后一个是——南题。
他叫南题。可真是个怪名字。
我隐隐有种阴谋得逞的兴奋。南题,南题。
……
轰隆隆。
耳朵像是被谁拢着,好似近身处响了一声闷雷,动地惊天。我猛然睁开眼睛,惊魂游离。
喃喃自语,南题。南题。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打在玻璃窗上像是发泄愤怒,噼里啪啦。远处一道长长的闪电劈开天际,接着,又是一声宣泄的惊雷。伯洋不知何时回来的,正端着双臂专注的看雨。
我的身上披着他的外衣。坐起来,轻轻咳嗽,间断的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醒了?”他转过头,眼里竟似含着血,红得骇人,“静姝,南题他……”
“南题他……怎么了?”
……
七月流火。也许命运无意将我们玩弄于股掌,只是我,无比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