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冰》大朵朵花

2、第2章

　　何东南在S城西站旁边的小店吃了一碗拉面，连汤都喝了个干净。吃面的时候，把对街一字排开的几家小旅馆来来回回睃了几遍。吃完面，走出来，穿过街道，在靠右边的那家“仙客旅馆”要了个房间，锁好门，把自己扔到床上。
　　四肢百骸到现在才放松下来，躺在旅馆硬邦邦的单人床上，何东南侧头看了看陌生的房间，确定自己是真跑掉了。
　　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来电。还有四十多条未读短信。
　　何东南懒得点开细看，扫了一眼短信列表，快速总结出三类意思：一定弄死你、休想跑得掉、你全家不得安生。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有一条新短信进来，发件人是“疯子”。
　　何东南点开短信。
　　疯子：大爷你在哪？我还有半个小时到S西站。
　　何东南还没来得及回，又是一条短信蹦进来：我艹到底怎么了，大爷你惹啥事儿了？
　　何东南回他几个字：到了再说。
　　想了想，又回他一条：确定没被人跟着？
　　疯子：没啊，哪能呢，我这几天都在市三院陪我妈呢！接到你消息，我立马就从病房跑出来，在医院门口打车过来了！我艹搞得跟谍战片似的！大爷你不要吓我！
　　市三院在郊外，离市中心还有二十多公里。疯子一出医院就打车过来的话，确实不太会被人盯上。
　　何东南略略放心，回短信：行吧，西站仙客旅馆，202房。
　　两个小时后，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何东南一跃而起，左手握住门把，右手抓起桌子上的不锈钢电热壶，静静靠在门边，低头默不出声。
　　门外有人小声地说：“大爷，是我。”
　　何东南吐出一口气，放下电热壶，打开门：“进来说。”
　　疯子大名于劭昀，霸道总裁一般张力十足的名字，配了副一米七二的小身板和一张过目即忘毫无存在感的脸。疯子顶着个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鸡窝头，满脸热汗，一双小眼睛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大爷，我艹，你到底咋了，十万火急地把我给叫来，神神秘秘地，只叫我注意别让人跟着，问你啥事儿也不说明白，到底咋了？”
　　何东南来不及和他啰嗦，先问他：“确定没人盯？”
　　“没！保证没！”疯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手里攥着的一张车票拍在桌上，“我早就到了，照你说的，给你买了张今晚到省里的票，又足足在西站转了一个多小时！腿都快他妈酸断了！我艹这感觉，真跟特务一样！确定没谁跟着，这才上来的！”
　　何东南沉默了一下，慢慢地把事情讲了。
　　疯子的眼睛越瞪越大，一路听下来，全程不间断复读“我艹”。
　　何东南拿过小旅馆桌子上备着的矿泉水，拧开一气灌了小半瓶：“说完了。”
　　疯子愣了半天：“潘哥……真跑了？”
　　何东南说：“好像是。”
　　疯子问：“真不知道去哪儿了？”
　　何东南说：“真不知道。”
　　“可他为啥呀？你俩当初可是……”疯子喃喃地说，“那么多钱啊，一声不响的，就这么蒸发了？有啥事不能好好说呢，三年多了啊，你对他咋样，他心里没点数？就算他遇到啥天大的事，那大家也能一起想办法啊……”
　　何东南苦笑一声：“是我没用。”
　　“话不能这么说！”疯子瞪着何东南，“我艹这能够上犯法了吧！偷窃算吧？诈骗算吧？这得判几年了？”
　　何东南叹气：“那我能去告他？”
　　“怎么不能……”疯子的声音小了下去，泄气地摇头，“算了，现在说这些没屁用，大爷你就说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吧。”
　　何东南看着疯子：“疯子，我只能跑了。”
　　“我想也是，”疯子挠挠头，“那钱你还不上，陈胖子饶不了你，你回不去了。跑吧，先跑出去再说。”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把牛仔裤的前后四个兜挨个掏了一遍，掏出一卷汗渍渍的百元钞票和一把面额不等的零钱丢在桌上：“我家……大爷你是知道的，医院真他妈烧钱，昨天把这个月的费用交了，还剩下点儿，不多，三千两百块，你拿着，”疯子一张张地仔细数着零钱，“这儿还有两百多，你都拿着，能多一点儿是一点儿。你把银行卡号给我，回头等我赚到点儿，再给你打上。”
　　“疯子，”何东南按住了他的手，“你妈那里也得用钱，我拿一半就行，算我借你的，等我……”
　　“大爷，”疯子眼睛红了，“你他妈说啥呢，咱俩之间，别哔哔了行不。”疯子低下头，把钞票裹在一起，一把捞过何东南丢在床脚的背包，把钱都塞进背包里，“杨潘这小子真他妈是个人渣，当初我就说这小子来路不明，靠不住……唉你也想开点儿，人这一辈子，啥事都能遇上，咱就当这三年多的感情喂了狗呗，反正咱还年轻……走到哪里落了脚，记得说一声儿，有啥难处也千万别藏着掖着，尽管说，疯子我穷是穷，拼了命也得管你。”
　　何东南看着手里那一卷钞票，眼睛里堵得慌，半晌，才说：“嗯。”
　　疯子发了一回呆：“大爷，你打算去哪儿呢？”
　　何东南忽然笑了：“疯子，你说，我还能找着杨潘不？”
　　疯子大惊：“我艹，大爷，你还要找那杂种？你要去哪儿找？你还不死心？”
　　“我不死心，”何东南缓缓地说，“这心，我还真死不了。”

　　疯子还要回医院去看着他妈，临走前哭得如同生离死别。何东南心里难过，手上却不留半分余地，把他硬生生地掀出门去，叫他快滚。直到接到疯子报告自己已经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的短信，何东南才又重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我艹你妈杨潘。

　　四年前，何东南还在县城的中学念高二。何东南神似他那早死的爹，长了一张偶像派的帅脸，却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勉强熬到高二，成绩相当稳定，永远跌不出年级倒数十名之外。考大学是不用指望了，按照何东南他妈的规划，好歹混个高中毕业，就在县城学门手艺，以后自己做个小本生意，过几年，娶个老实点的媳妇，再生个娃，也是热热闹闹一家子。何东南他妈常说，咱小老百姓，有多大碗，就装多少米。
　　平淡是平淡了点，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也就是这么过的。
　　当然，那会儿何东南他妈还不知道儿子不喜欢女人。何东南也并没打算告诉她。
　　何东南升入高二的第二个月，在常逛的论坛里认识了杨潘。
　　谁先给谁站内私信的，怎么搭上话的，何东南不太记得了。能记得的是，交换了□□号之后，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杨潘把自己的照片发了过来。何东南偷偷摸摸地打开□□，一点开照片，目光就移不开了。
　　杨潘发了好几张照片。第一张是生活照，黄昏时分，少年独自坐在操场的台阶上，不远处是灯光密密的教学楼，他冲着镜头，嘴角挑起一个向上的弧度，似笑非笑。第二张是一张自拍，整个儿屏幕上只有一张脸和一截脖子。板寸头，鼻梁挺直，浓眉长睫，下眼睑的线条又深又长。第三张是背影，校园的林荫道上，少年肩宽长腿，随意地穿着T恤和宽大的球裤，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拎着一只书包。
　　何东南就盯着这几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个上午。
　　发自己的照片过去的时候，何东南半天拿不了主意。何东南是实至名归的帅哥，但是拍照的时候总是表情生冷体态僵硬，无论怎么摆造型，拍出来的照片都充满了对摄影师的刻骨仇恨，远不如真人活色生香。前思后想了一番，结合疯子的意见，何东南在周六的深夜，从□□上向杨潘发起了视频请求。
　　视频很快就被接起了。
　　两张人神共愤的帅脸两两相望，两双清波欲流的眼睛四目相对。
　　死皮赖脸凑在一旁要看真人秀的疯子尖叫一声：“我艹！”
　　着魔一般的两地对疯了几个月，高二的寒假，杨潘就拖着他那只30吋的黑色行李箱来到了何东南所在的县城。接下来，何东南辍学，出柜；何东南他妈哭过闹过寻死过，何东南被揍过踹过关过，杨潘也挨足了拳头耳光污言秽语，折腾到尽头，勉强保住了灵魂，但县城却容不下肉身，二人就滚到市里，过起了有体力没学历、又穷又甜的小日子。
　　直到昨天。
　　在一起的时候，何东南十八岁，杨潘十七岁。不懂事是真的，冲动鲁莽不计后果是真的，但那种只有在青春年少时才能熊熊燃烧，猛烈到烧毁所有的理智和现实的感情，也是真的。那样燃的感情，那样奋不顾身无畏无惧的爱与欲，一生只够喷涌一次。
　　何东南想不通。
　　刚来市里，两个人的钱只够租民房的时候，杨潘没跑；没有空调，大热天大冷天只能硬刚的时候，杨潘没跑；两人刚开始打工，顿顿啃馒头喝白开水的时候，杨潘没跑；在酒吧上班，每晚喝到死醉，在厕所吐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杨潘也没跑。
　　慢慢地，日子好过了些。这一年多，何东南在市里有名的KTV做服务生，靠着人帅还勤快，上上下下都挺喜欢他，除了下班晚点儿，这份工作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杨潘在学校对面的饮品店打工，光往那儿一杵就是一块活招牌，惹得小女生成群结队地来买奶茶，老板乐得屁颠颠。
　　收入虽然不高，可两个人齐心协力地省钱，立志要在25岁之前买下自己的房子，有一个属于两人的、完整的、真正的家。
　　可就是这个时候，杨潘却毫无征兆地、一声不吭地、带着这几年两人所有的积蓄跑了！这还不够，还借了他妈的一大笔钱，带着跑了！
　　起码，这说明杨潘的消失不是临时起意的，他是有预谋、有计划的。
　　他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上个月？上上个月？抑或更早？
　　可为什么？
　　自己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
　　何东南咬着牙想，杨潘，天涯海角，无论你躲到哪儿，老子一定把你翻出来。一年找不到，那就两年，两年不行，那就三年、五年、十年……你他妈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