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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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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为残缺的记忆拼上一块块记忆碎片,何煜逐渐回想起过去的一场梦。
梦里,他身在一间洁白空阔的病房,视线之内接触到的是张被多条医用导管缠上的病床,还有挨近床头的监护仪,仪器时不时传来的滴滴声配合着屏幕上不停闪动的数字,似乎在庄重地看守着病人的生命迹象,看着叫人心颤,好像下一秒那串数字会因为心脏的骤停而归零。
整个房间冷冷清清,即使失去嗅觉的体验,闻不到病房该有的消毒水的味道,何煜依然能够清晰感受到这生与死的边缘。
唯一稍有人情味的,应该就是离床一米外的窗台,上方正摆着一枝亮黄色的菊花。
那是一枝修剪得漂亮的□□,与这全白的空间相比越发显得醒目。枝干撑起嫩黄的花伞,被笔直插进花瓶里,裙边般的花瓣紧紧相簇,围裹成一团黄色绣球。
花儿还处于含苞待放的阶段,但也足以为这冰冷的房间添上一笔生机。
何煜没再过多地注意周围的环境,也许是因为身在梦境的缘故,他不能用脑进行思考,但他能够有意识地操控自己的身体,这对他来说实在不可思议。
何煜步伐迟缓地挪动到床沿边,被单平摊开盖在床上,凹出跟他差不多身形的人的轮廓,被蒙上了头。
他没觉察到这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甚至不知道床上躺着什么人,他一把把被子猛的掀开,在看清这个病人的面孔后,他愣了几秒,或许是被病人的面色太过惨白而惊到,又或许是这张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脸。
何煜靠近床边坐下,侧身凑近那个病人。
床上的人似乎察觉到周围的动静,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眼球的眼睛。
如果现实中碰上这种情况,何煜毋庸置疑会被吓得晕倒在地,病人毫无血色的脸上多了两个黢黑的窟窿,让谁看了都忍不住发怵。
然而这是梦里,梦里的他没有想象中的胆怯,他将病人小心翼翼地扶起身,紧接着顺势搂进怀里。
到底是再次见到他,怀念之情让他本能地抱住眼前这个人,又或是害怕他再次离去,眼下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对方不放他一走了之。
“我……我……”何煜开始语无伦次,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为什么会离开……”
他其实很清楚问题的答案,他怎么会不清楚呢?在病人离开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会枕着这个答案入睡。说白了,他只是不愿意接受对方离开的事实罢了。
何煜哽咽着,没等他哽咽多久,他便感觉到有只手在自己头上轻轻抚摸,还有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你傻吗?我怎么可能会离开啊。”
手的主人退出怀抱,拍了几下何煜的肩膀,“我还没等到你获奖的那天,想走也走不了啊。”
病人笑着说道,他两眼空洞,像是在看他,何煜被迫与那双窟窿对视,黑漆漆的眼洞,连根筋肉都很难辨别清楚。
虽然不能从两眼观察出对方的真实心情,但从说话时的语气,何煜多少也能感觉到他此时的心情,谈得上是愉快。
“来跟我说说吧,最近过得怎么样?”病人龇着牙笑,显然他并不在意自己身处的环境和他身边堆满的导管线。
何煜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正当他嘴张开准备吐出一个字眼时,病人身上的异样让他停止了接下去要说的话——病人的右腹竟流下了细粒的沙子。
何煜试图要去接住那些沙,可他怎么也接不住,他没料到沙子落在自己手上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时在消失的还有病人的衣服,以及他的身体。
何煜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最近还行,马马虎虎。”
在意识到对方马上就要消失的情况下,他能做的只有顺着病人的话题,跟他聊聊天,他不希望这最后一次的见面,他还在为难他。
何煜吸了吸鼻子,“不过画画还是老样子,没什么长进,每天都在瓶颈期。”
病人听他这番话,不禁笑道,“你这家伙,怎么天天瓶颈期啊?”
“画画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那技术天天瓶颈期也正常。”何煜叹了口气。
“最近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情,烟跟着抽多了,我还想着把烟戒掉,现在看来,好像比前阵子抽得更狠了……”
眼前的人安静地听着何煜说的话,时不时附和地点点头。
“你应该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吧?”病人突然抛出一个问题。
何煜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他想保持沉默,回避这个问题。可眼看着病人还在一点一点消失,何煜最终还是决定向对方全盘托出。
“我画了他。”何煜冷静地说道。
“谁?”病人过了几秒钟才想起,“你喜欢的那个人?”
“嗯。”
“那不挺好的,什么时候的事了?”
“在你走之前。”
“在我走之前?”病人反常地摇摇头,“你确定是在我走之前而不是之后吗?”
他那意味不明的问题把何煜问懵了,过了半晌何煜才问:“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画的画?”
“我当然知道啊,我劝你还是多留个心眼好。”
病人看着一头雾水的何煜,笑了笑,索性换了个话题,“你跟他怎么样了?”
“我跟他?”何煜还沉浸在上一个问题当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支吾了一会,“就你了解到的那样,自从他有了对象之后,我想我差不多也该死心了,本来就不是什么成功率很高的任务。”
病人没有动作,只安静地听着。
“其实我还有一个打算。”何煜接着说,“我想用那幅画去参加大赛。”
“为什么?”
“这段时间不管我怎么画,还是画不出比这幅更好的画,我敢断言,用它我有七成把握可以获奖。”
“七成吗?”病人笑了,“不是十成?”
“七成是我的极限了……”何煜看着对方,随着沙子的流走,病人的整个肚子早已消失不见。
何煜抿了抿嘴,手掌没使力地握成拳头,“可能我没什么把握,我好像对自己的画一直很没信心。”
“自信点,打起精神来再画吧。”
“但是我再怎么画,我天天画,为什么还是画不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什么都……”
“那你是要放弃吗?”
“我……”
字刚到嘴边,何煜的脸上再次挂下几行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何煜握住病人快要沙化的右手,不断道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念着“对不起”,明明对方并没有什么好让他去道歉的错事,明明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不管是这事还是那事你都不该向我道歉。”病人说。
此时的他差不多上半身全化成沙子,只剩一个头和一条腿。
“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听这些。”病人笑道,“你要真有诚意道歉,把大奖拿来再说吧。”
“我怕……”
“为什么怕?”
“……”何煜回答不上。
“你本身又不差,怎么老是喜欢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我真看不懂你了……”
“好的大哥,我知错了。”何煜破涕为笑。他有点安心了,他还是印象中的他,他们还是原来的他们。
“下次不会了。”
“你还敢有下次?”
“不敢不敢。”
何煜慌忙地摇摇头,眼角不经意间瞄到了摆在不远处不知何时近乎全开的菊花,呼吸开始局促起来。
“你说我俩还能再见吗?”
何煜小心地问。梦里的他非常想念他,一直都想见到他,而真正见上他,他又责怪这见面时间太过短暂。
“能。”几乎是毫不犹豫,对方说出令他开心的答复。
虽然回答的人已经失去了半边的嘴。
“时间不多了。”病人开口,嘴角流下一丝细沙。“你要抓紧时间。”
何煜点点头,“我会争取抱个奖回来给你看。”
“还有呢?”
何煜疑惑,“还有什么吗?”
“不,没有,这样也好。”
病人闭上眼皮,弯起的双眼,像是在对他笑。
“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话落,人化为乌有。
监护仪传出的滴滴声随即停止作响,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动了几下,最后全归为零。
房间内陷入无尽的沉寂。
窗台上摆着的那朵□□,默默地盛放着。
片片花瓣舒展开来,当中的一片花瓣正巧飘然落下。
何煜眨了一下眼睛,从梦里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