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绝》金瓯无缺

1、第一章：登台（一）【新】

　　（一）
　　【秦 ·都城大兴·武王历十七年】
　　夏日昼长，黄昏晚约，待到天公阖眸，所有人都已疲乏一整天。趁着日光尚同薄纱般轻搭于大兴城的六条横布的主街上，各家仆从、巷道里长和宫人们各自掌起灯，忽得一下，全城如沐华彩。自西秦与东弓大战胜利并夺得晋、鄂二州后，国力渐盛，秦人便文雅地称此夜晚掌灯的习惯为“月礼”，因为这万家灯火，将皇宫禁苑庄严之金，府邸寺院宁和之灰，百姓之家零星之火，这秦国首都的一派繁华尽显无疑。

　　夜市未开，饭点尚息，毛伟成关了自家药铺的门，踱到临街的茶棚下落座，也不说要什么，只是摆了些许碎银在小二面前。他靠在竹凳上，一直觑着车马消失的街道尽头。

　　小二请示掌柜，后者和毛老板相识久了，便晓得这半百的老头心里揣着什么，只说：“自寻烦恼的东西，你就别去惹他。送些淡茶、枣糕和花生即可，干活去吧。”

　　小二送了饮食，也没其他客人了，便也瞅着毛伟成，老远都能听到左一声“唉！”，右一声“啧”。听这老头子叹气，小二也开始只摇头。

　　“小二哥，”发呆时，有个人冷不防一拍他肩膀，他跳起来回身正要请罚，只听那个打扮正经的书生模样的青年，先一步拱手问道，“毛老板这是？”

　　“刘先生，你也瞧见了，那儿——毛老板不知咋得，一副茶饭不思的苦脸，少见得很！您刚好来了，我再去续一壶给你俩……”

　　“诶且慢！我二人闲聊片刻便罢，你忙去即可。”刘初说，小二点头不哈腰，将毛巾一搭，撤了。

　　刘初上前，毛伟成人老眼不瞎，挪了一下身子，顿了顿，说：“老弟来了？”

　　“来找你了~”刘初笑得越发浓郁，却不落座。

　　“找我做甚？”

　　“今儿有好戏，邀你同去。”

　　毛伟成表面不为所动，坐直了，抛一把花生进口，问：“请我？哪里的？谁的呀？”

　　“自然请，好戏好角儿，就在怀庆楼里，还有不到两刻便开锣。”

　　“怀庆班随手一抓就是好角儿！要你在这里废话。”毛伟成咳嗽两声，又压低了声音，“哪出？”

　　“《二进宫》 ，言尽于此，我可走了——嗯，枣糕不错。”

　　毛伟成见刘初双手背后快步走出，赶紧装作不慌不忙地去柜台结账，结果被告知方才已经付过了。毛伟成愣了一下，拍着脑门骂自己“费事闲得慌”，上去直追刘初。二人一同上了马车，直奔怀庆班所在的戏楼。刚入巷口，就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正门里外是水泄不通。依稀还有官府之人的轿子车马。毛伟成心说，这盛况可比当年“三班进秦”的盛况之半数有余了，都近十年了，就算几大班主单独出演也不至于此才是。

　　刘初让马夫停车，拉着毛伟成就从后门进了戏楼。毛伟成知道这书生虽不得官，但学富五车，极好出游，几年下来做了些营生，也积攒了满腹见闻。因是个铁打的老戏迷，便呗怀庆楼班主夫妇请了来，教其两对龙凤胎儿女为人的道理和学识，故还有这“后门”可走。

　　呵，有戏看就成。毛伟成近日烦恼药源采集和几位郎中的事情，今晚这盛况，倒是让他心思放松不少 。他就喜欢慢慢品，这出戏倒也合他胃口。刚进二楼包厢，果食酒茶都没被他看在严厉，就先发难道：“老弟你要诓我，可不能让你随便了事！给老毛我透透风？”

　　知道毛伟成实际早被勾得心痒了，刘处就故意勾他，说：“毛老板，这场戏你只管好好听。说多了就没那么绝妙了。”

　　毛伟成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底下满座，黑压压一片，就戏台上亮着明灯。怀庆班之前用喇叭式的罩灯聚光，配以外套，舞台格外清晰敞亮。听着后台琴师调弦的声音，又候了一会儿，文武场便就位了。只听鼓佬蜻蜓点水般轻敲了一下，整个戏楼，居然瞬间沉默了下来。这时候，一个宫女扮相的人端着一块水牌上来，在台中一留，上面赫然大字：《二进宫》。底下是三位主演角儿，当头一位正正中中三个粗黑大字：金崇山。两角上是娟秀之字：素雀鸣，素鹰声。

　　金崇山，那是怀庆班，乃至于四国中难得的净角全才，声音恢弘有力，表演尤富正气神韵，当年三班入宫演出，他与三扬班的高派班主高扬合作之《断密涧》得秦王亲赐“全”字为赞，而在民间以其亲和、多演著称，粉丝极多。如今虽已五十八岁，仍无衰退之兆。而余下两人，毛伟成回想一番，直到李艳妃出场前，才想起来这是怀庆班班主，素天蝉的一双儿女。

　　“素老板和他夫人云老板有两对儿女，都已成年登台了啊，真快……”毛伟成嘀咕间，就听后台传来绵长而清脆的一声念白——

　　【先王，啊……】

　　这声念自后台飘来，断续有声，如泪在喉，苦不得哭，怨不得出。

　　只见女官先出，一位佳人身着黄帔，扮“李艳妃”缓步走出。仪态端庄含愁，眉眼顾盼生彩。低垂眉幕轻挪步，心绪无限自心涌，乱乱然一晃眼，灿灿乎星万枚，而后，丹唇轻启，欲说还休，眼中星尽散成湖海碎珠。

　　【自那日与徐杨决裂以后，看一看不觉是八月中秋。
　　先王爷晏了驾太子年幼，太师爷起下了篡位奸谋。
　　他那里父女情全然无有，竟把我孤儿寡母当作了马牛。
　　徐小姐把守在宫门口，怕的是太师爷来把宫搜。】

　　台上不过是一桌一椅同三人。可那人仅摇首四顾，再一指，一骂，一指，一唱，就觉这方寸，实在那昭阳宫内，锁得是寒然凄凉。

　　明明是无有泪，怎一个悲情了得！一甩袖，后背手，他入座，远望不见亲，近只见忠仆。孤儿寡母者，终掩面，作垂泪。

　　却忽听内白两声清亮长鸣，伴着锣鼓声来：

　　一声浑厚响亮：【大人请！】
　　一声豪气干云：【千岁请！】

　　随后，一青袍老生——杨波，一铜锤花脸——徐延昭，走着标准的台步上到台中。老生明显年轻，不如一旁的前辈沉稳熟练，却是生得凌眉如峰，气度不凡。那扮杨波的老生戏子虽因年少而不够“显老”，但唱念韵味十足，身段潇洒，台风自如得竟不似首次登台。

　　但这戏，终究是金崇山经验丰富，老戏迷已经看出，是老前辈带着二人走嘞。但主角归主角，轮到二人剧情，也是看得台下大呼过瘾。大段的唱，听得是极具享受。剧情不复杂，很快便到了高潮之处——三人共跪台前，三人连续不断地、如对话般地唱，一句接一句，连绵不断，宛如“鱼咬尾”，唱到最后：

　　李艳妃：【有下场来无下场，细听哀家说个比方：
　　昔日里有个潘老丞相，李氏夫人替了皇娘。
　　紫竹林内生太子，他的名儿万古扬。】
　　徐延昭：【困龙思想长江浪，】
　　杨 波：【虎落平阳想奔山岗。】
　　徐延昭：【事到头来你想一想，】
　　杨 波：【谁是忠良哪个是奸党？】
　　李艳妃：【忠良本是徐、杨将，奸党本是我父李良。
　　二卿不把国来掌，哀家——跪死在昭阳！】

　　鱼咬尾，咬得紧紧连环，气游龙，唱得扣人心弦。金崇山作为前辈自是稳中出彩，扮李艳妃和杨波的两位素家后生则是入戏入情，一举一动尽显扎实的功底。

　　最后一句“哀家”的尾音刚出来，就有人开始忍不住叫起好来了。毛伟成坐在二楼，已经听得忘了叫好，张着嘴，只得在人声鼎沸中大笑起来。

　　渐进尾声，毛伟成尚觉不足、不够。他拉住满脸笑意的刘初，那一瞬间，他感觉刘初竟然和那“奸诈忠臣”杨波一样，给自己设必须跳进去的套呢。

　　“下场戏我不看了，带我去后台。”毛伟成试探道。

　　“若现在就要去，你需回答我个问题，答得好了，我立马带你去。”

　　“行！你问！”毛伟成一拍腿，老头子精神抖擞。

　　“这素三公子和素四小姐，演得如何啊？”

　　毛伟成手捻胡须，丝毫没注意到刘初眼中难掩的邪光，只是自顾自答道：“三公子，真英姿，举手投足毫不拖泥带水，声音极佳，台风极稳，单比唱做，已经可以算新老生中翘楚了！四小姐啊，那真是勾人。老头我看事、看人都多了去了，那女子，那就是捉摸不透，主要就是她们心思，摸不透，复杂得很呀。你看四小姐演得，情多入心，入神，勾人、勾人啊！不过呢，她也端庄，又多情，这戏路宽——行了，行了，你笑什么！就没停过！没有扇子给你挡，老头子我都替你失态。”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报道~在这里和各位观众老爷打个招呼啦！
无缺本人乃小白一枚，平时喜欢胡思乱想，有时候就把这些东西写下来了，初来乍到也不懂规矩，
还望宽恕。
——分割线——
2022年毕业啦，重新开始完结这个喽！原本为还原场景所写的戏词删了很多，因为也发现确实过于冗长。而且，原本的行文和宣传也要大改了，慢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