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爱的地狱》顾清漱

2、第二重罪

　　明智光秀在庆祝上洛成功的宴席前以长谈今后局势为由，约织田信长于后殿的空房间相会。

　　“宴席上，丹羽的醉酒相，前田和佐佐的饶舌，森的快活的高声大笑，我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等不及天黑我就离开宴席独自走入后殿，坐在屋内听前殿杯盏相碰歌舞飘摇，不曾点灯，不曾挪动。随着太阳西沉，原本在我胸口激荡的欣喜和迫切慢慢消失无影，悲凉和枯寂从发麻的脚趾逐渐向上蔓延。

　　“在寂静之中我哀叹着想，我这是做什么呢？
　　“我用模糊不清的理由约他来到这儿‘长谈’，我这是妄念什么呢？

　　“我突然发觉，我就像那登山人越来越追求艰难险阻的山峰攀登一样，受不安和痛苦的能力所唆使，却又酿出了更多的新的不安和痛苦。我烧昏的头脑终于挤出一点点运转的空隙，意识到三郎的人格是那么的牢固的纯洁，而我无缝可钻……！”

　　唇齿的震动摇晃了眸中盛满的闪光，流淌下来撒亮明智光秀洁白的面颊。

　　“菩萨啊……明明我一开始所企盼的，仅仅不过是悲怆的解放而已。我只想吐露心声，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明明只是这样而已……！”

　　菩萨敛眉垂目，嘴角含笑，不发一言。

　　“……总之，在一片漆黑中，我以可怕的、望眼欲穿的心情煎熬着，慢慢地我感受不到我的腿了，也慢慢地感受不到我的心跳了，正如我慢慢地忘却了对这份畸恋的悲苦和恐惧，我麻木地坐在云端，脑袋里又重新升腾起眼花缭乱的绮念，就像那由于恋心的牵萦而忘却了祈祷的年轻尼姑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脚步声。”

　　起初只是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用力踩踏走廊的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像是女人轻盈的脚步声，也不像武士沉郁的脚步声，而是朝气蓬勃的热情的重量集中在脚掌上的脚步声。这踩在黑夜的廊道木板上发出的吱吱的响声，宛如在呻.吟，在呐喊。

　　“是他来了。”

　　明智光秀的呼吸渐渐浊重，他忍不住挺直了背……尽管他那瘦削的背已经足够挺直了。他的胸膛犹如被看不见的魔魅吸引，向前伸展，但因为他仍然跪坐在地，脊骨便折出了满弓的弧度，犹如昂头悲泣的白鹭，美丽但脆弱。
　　他死死盯住菩萨的眼睛。

　　“我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我的呼吸低沉又湍急，我的恋慕昂扬又压抑……我在心里不停地想，我要敬爱他和归蝶的感情，我要将他拥入怀里，我要抑制不堪的情思，我要控诉他的引.诱，我要把他捧上九天，我要，我要……！”

　　下一秒。
　　门拉开了。

　　投射进来的一缕令人晕眩的强烈的灯光压垮了混沌的黑暗，织田信长提着灯笼站在门口，低头俯视抬头仰视他的明智光秀，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等我来就要入寝了？’”明智光秀露出悲哀又凄厉的笑容，“他这样问我……菩萨我请求您，唾弃那可憎的人的可憎嘴脸吧！他永远都顶着一副神佛般无畏无谓无味的模样却惟独引诱我，毫无所觉地只留我一人在业火中挣扎……！更可憎的是，哪怕我的头脑依旧可憎地清醒着，我也情愿自欺欺人，扭曲他的意思，从苦涩之中可憎地寻味那一点点甘甜的慰藉！可憎！可憎！可憎！

　　“……如此可憎！”

　　温柔秀丽的光秀院屏住呼吸，决绝地向他的三郎伸手。

　　“我要把可憎的他拉进地狱，与可憎的我一起！”

　　灯笼‘咚’一声掉落在地，障子门‘砰’一声紧紧闭合。脚步“窸窣”几声跌跌撞撞，重物“扑通”两声沉闷摔落。

　　“我把三郎拖进屋里，灯笼的火光朦朦胧胧渗透进来，借着稀薄的亮度我目不转睛凝望着他……哪怕任何一个家臣甚至我的妹妹都无法辨别我们，我仍然能一眼看出三郎和我的区别。他是如此健康……面色红润，眼眸清亮，充满令我沉醉的力量和生机，还有着神佛一样的平静宽容。哪怕是被我拽进屋子压倒，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或慌乱，而是顺着我倒在地上，躺在我身下。我贪婪地描绘他，甚至开始庆幸他还未适应漆黑的屋子，因为这样，他就没办法看清我这张想必早就因为忍耐而扭曲的脸了。”

　　明智光秀闭上眼睛，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原来叫我来是想和我一起睡觉吗？不过只有一床被褥……啊，莫非小光想和我用一张被子？’，三郎这样说着。菩萨啊……那一刻我……我彻底入了魔障！”

　　他吻住了他。

　　“从此我佛……不见我心。”

　　天色将昏，头巾下那端庄的相貌被涂抹上暧昧的暖黄。

　　“我在心中绝望又畅快地编绘三郎会有的反应：用手掌推开我胸膛？从后面提起我衣领？还是直接给我一拳？拒绝我，怒斥我，辱骂我，避之不及，用袖口狠狠擦拭嘴唇，将我的恋心嫌恶地踩碎，拔刀割掉胆敢侮辱他的我的头颅、用我曾经给他的那把象征‘织田信长’的胁差？我痛苦地发现，我竟然在这惨烈的想象中更加欢喜了：因为是我，是我击碎了他永远轻描淡写的可憎样子！是我融化了他永远理所当然的强势姿态！是我赋予了他身份，也是我剥开了他的身份，他将一生一世活在我的名字之下，铭记这个名字带给他的侮辱，连吃饭喝水的时候都会想起他的嘴唇曾经被我着色……！菩萨，菩萨啊！你为何还不睁开眼睛，看看你这可怜可恨的信徒，看看他被恋慕之心折磨成了怎么一副泥泞的模样咳……咳咳！”

　　明智光秀本就瘦弱，病弱的躯壳光是在乱世中延续下去就已经拼尽了全力，实在难以支撑如山崩海啸的喷涌情绪。他猛地扶下身，用洁白的头巾捂紧口鼻，试图将喉咙中蔓延的麻痒吞进肚子。但并不奏效。最后又闷又急的咳嗽冲破了他的阻拦，在密闭的大堂内清清楚楚回荡。

　　“咳咳咳咳……咳咳！”

　　菩萨依然不言不语。
　　檀香弥漫的根本中堂里，唯有信徒一人的挣扎而已。

　　“……我一直都在等待，等待他举刀杀死我的那一刻。”勉强止住咳嗽后，他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说，“但我从没料到他竟然没有推开我。”

　　三郎只是。
　　轻轻喘了一声。

　　如同梵音。
　　如同佛语。
　　如同木勺倒转浇下净身的山泉水，如同诵经礼佛前的引磬嗡鸣，如同粘着露水的饱满花苞爆朵如同惊鹿一声击碎寂静，如同深夜丝雨轻敲风铃如同银瓶乍破铁骑枪鸣。

　　明智光秀甚至错觉听到了自己心脏炸开的声音。

　　“什么恐惧什么克制什么绝望……都比不上三郎的默许更让我癫狂。我在晕头转向的热度中完全忘掉了羞耻，难以言喻的真实感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只是我的幻想。我贪婪地咀嚼着这梦中愉悦一般的、随时都可以消逝的、瞬间鲜明的喜悦，我神魂颠倒！我如醉似梦！”

　　连这煎熬他的黑暗囚笼，都成了灯火辉煌的极乐天！
　　放下的御簾，插着樱花枝的花瓶，搭在泔坏边缘绢布，哪怕是献物台的雕刻纹路中没有擦干净的灰尘，都在他的极乐绘卷上绽放璀璨的金银华彩。他跪在金﹑银﹑琉璃﹑砗磲﹑码碯﹑真珠﹑玫瑰打造的莲花池中，而三郎就静静躺在莲花之下，金沙之上。
　　迦陵频伽妙音婉转，以歌催他快快赴那美妙云水。

　　“我再也无法按捺，俯下身去。

　　“俯身和他相贴的那一刻，尽管我们还隔着两层衣服，我依然能感受到燃烧的温度……观自在菩萨啊……直至现在，我的全身依然笼罩在那粗粝的触觉之中，多少个日夜都无法把它拔除。甚至哪怕是平日里衣服和皮肤的摩擦，都会把我甩进那个燃烧的夜晚……”

　　话尾倏尔崩断，明智光秀悲哀又羞耻地蜷起脚趾，在佛像庄严的凝视中，将动容的脸深深藏入手掌。

　　“人世间还有比因快乐而焕发的美、因热望而光彩夺目的三郎的表情更美的东西吗？就像平安京女子用捣碎的凤仙花花瓣来渲染指甲一样，我竟然能用我的恋慕之情涂抹他汗湿的脸庞……！一想到他眼睛中盈盈起伏的湛蓝色波纹是因我而起，我就无法自拔地陷入幸福的狂乱。我愿受五百年冰寒五百年火烤五百年滚油只求他更深更深为我沦陷！”

　　那颗汗珠坠落，打湿了明智光秀的眼角。
　　于是快感漫上了头顶，神佛在胸中化成了泥。

　　“这时我听到了呼唤。”

　　“大人，大人？信长大人……您在哪里？”
　　是归蝶。

　　夜太深了……想必这美丽温柔的女人在宴会结束后久待信长不归，又在醉醺醺躺了一地的家臣中没能找到丈夫，所以才心忧地迈着小步，木屐“咔哒”亲自寻过来了吧？

　　这个女人走路总是优雅又活泼，从她穿着白无垢嫁给他的时候明智光秀就发现了。她过小过细的脚总是套不住木屐的重量，无论多轻的木屐都不能顺服贴合她的脚掌。所以在层层单衣的束缚下她的后脚荡到前方，落脚时前端木齿虽能和她心意轻轻落地，踩出优雅 “咔”的一声响，后端木齿却会违她愿望利落敲下，发出活泼“哒”的一声响。

　　“咔哒，咔哒，咔哒。”明智光秀垂着头模仿归蝶走路时温柔又娇俏的动静，洁白的头巾遮住了他的面容，也挡住了神佛的注视，“我听到归蝶的动静由远及近。她走到廊檐下转了个身坐下来，两只木屐一前一后脱落掉到地面上。紧接着一阵衣物窸窣声，是坐着的归蝶抬起脚收到廊中，用手按住下摆转为跪姿后轻轻站了起来。她没有立刻走动，而是站在原地，细致地抚平打掛上每一丝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褶皱，方才探出一只轻盈的足。”

　　“大人，大人，夜已深啦，该回家了。”像擦过的珐琅花瓶一样干净美丽的女人轻轻柔柔呼唤着，呼唤的声音细小，却随着火光越来越明亮，“真是的……大人又跑到哪里去哩。”

　　她走到了障子门前。

　　“哎呀？”衣物再次窸窸窣窣，一定是归蝶抬袖掩住了唇，“这里怎么有只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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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引磬：僧道的一种法器。多用铜制，形如小碗，底贯以纽，下附木柄。诵经念佛时用以调整音节
[2]御簾：日本房屋中的垂帘
[3]泔坏：日本房屋中架高的盆，动画里通常用红色木制品架起来，用来洗手洗脸，旁边有架子搭衣服
[4]献物台：箱类器具，通身以细密竹篾编成，缘涂黑漆，下连牙床座
[5]莲花池：西方净土中由七宝构成的莲花池，往生净土的人在该池莲花中化生。关于七宝佛经中说法不一，本文取《法华经》的解释，以金﹑银﹑琉璃﹑砗磲﹑码碯﹑真珠﹑玫瑰为七宝
[6]迦陵频伽：佛教中的一种神鸟。据传其声音美妙动听，婉转如歌，胜于常鸟，佛经中又名美音鸟或妙音鸟
[7]胁息：日本的一种家具，可以用来搭手和倚靠
[8]分别指冰山地狱：不仁不义之人死后打入冰山地狱。令其裸体上冰山；火山地狱：犯戒的和尚道士死后打入火山地狱。被赶入火山之中活烧而不死；油锅地狱：谋占他人妻室之人死后打入油锅地狱，剥光衣服投入热油锅内翻炸。
[9]打掛：安土桃山时代，武家上流妇人穿着以打掛为主。里面是小袖，间着单，以细带系好后外面套打掛。
[6]本文参考资料：
《爱的饥渴》，《潮骚》——三岛由纪夫，存在化用。
《睡美人》——川端康成，存在化用
《佛教十大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