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爱的地狱》顾清漱

1、第一重罪

　　比叡山的樱花开得正浓。

　　明智光秀在弯弯曲曲的山林小路中行进。山道两侧，古老的樱花树和枫树高耸入云，葱绿胭粉漫过群山淌入肃静古刹。他踏入三层山门，穿过空荡的伽蓝法场，这时一阵风吹过，漫天的樱花花瓣飞扬，如烟如云，如雨如瀑，两旁的石像菩萨面前的供奉都盖满了樱红。
　　他不得不放慢了步伐，小心地踩着清晨无人清扫的湿滑花瓣踏上最高的东塔，在野草的清香和古木的冷寂中走入冷清的寺庙。草履鞋拍打着石造的通道，压实的细密草枝层层挤压出吱呀吱呀的回音。

　　庄严的佛殿慢慢奔他而来。

　　他在恢弘的正殿阶前停了下来，先是解下刀剑放到一边，这是明智光秀长久在寺院中疗养留下的习惯，不在礼佛时佩戴兵器。他脱掉鞋，规规矩矩并在一起放在台阶下，仅着洁白的足袋向上走去。高峻凝重的重檐歇山顶将天空和阳光一并切割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的光追随着他洁白的头巾，最终恋恋不舍停在殿门外。

　　走入根本中堂，明智光秀一眼就看到曾经摆放着不灭法灯的供奉台如今空空荡荡。于是他折身回返，从侧殿寻了盏快要熄灭的法灯，续上灯芯，舀起半勺灯油添进灯盏，待枯竭的火光重新焕发后，才将法灯小心地放上供奉台。
　　火焰照亮了须弥坛上菩萨的脸。

　　“没能见到那盏不灭法灯啊。”
　　明智光秀跪坐在拜垫上，遗憾地叹息着，解开遮掩面部的头巾，拿下平滑的面具，露出无法示于人前的端庄面容。
　　一张和如今撼动天下的织田信长毫无差别的面容。
　　“信徒……昔日的织田信长，如今的明智光秀，今日三拜，愿与众生同修忏悔。”

　　他深深叩首，须弥坛中央的宝冠观自在菩萨坐像手指拈于胸前，垂目注视世间忏悔的众生。

　　灿烂的阳光透过菩萨身后的窗洒落内殿，溅落在光滑的石面上，激起的波澜把整个佛殿刷上一层金光，也没过了叩首完起身、以雅致风姿跪坐于神佛包围之中的他。
　　明智光秀如往日一样，用洁白的头巾将每一根发丝都仔细裹了起来。修长的白皙脖颈被头巾掩去一半，在阳光中模糊了边缘。金红色的波光镀上那眉目清朗、神情恬淡的面容，就如同伊势山田尼寺收藏的铜鎏金第一代庆光院像，端庄俊美地夺人呼吸。

　　此刻，这尊圣像跪在菩萨面前，开口忏悔。

　　“我犯了三重罪业。”

　　蜡台上的烛光猛然摇曳了一下。

　　“第一重罪业，贪欲之罪。”明智光秀垂下眼帘，“贪著欲乐……心无厌足。”

　　蜡油顺着红色的香烛慢慢滑落，在冷却凝固之前都紧紧盯着信徒。

　　“我本是织田家的嫡长子信长，虽有所谓聪慧的头脑，但苦于身体太过脆弱，从小便病痛连绵……尾张不需要体弱多病的大名，于是我逃离了织田家，狠心将自己的身份抛给从天而降、和我有着同样面容的少年，躲进了寺庙里修养……等到我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下何等荒谬之事后，我也一度满心羞耻，忧虑重重……”

　　尤其在听到尾张境内屡屡传出的“尾张大傻瓜”“疯子信长”之类的流言蜚语，收到如雪花般落满案头的尾张境内掀起反叛战火的密信，那浓重的责任心和负罪感几乎要将瘦弱的少年压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直到我听闻，被我留在织田家的那个人，想要夺取天下。”

　　明智光秀的眼睛中倒映着火光。

　　“夺取天下？这是曾经的织田想都不敢想的伟业啊！这些年来他在美浓蝮蛇的全力支持下将整个尾张握入掌心，以三千兵力于桶狭间偷袭今川四万大军，建立清州同盟巩固左翼，向西吞并美浓，分离兵农互不干涉，开放关卡鼓励行商……他竟不是口出妄言，他果真放眼天下！何等霸道！何等猖狂！何等，何等令我心潮澎湃！”

　　这位信长，必将带领织田凌驾万人之上！

　　“越是了解他，我就越被他举手投足的风姿吸引，被他重若千钧的沉静压倒，被他理所当然横扫一切的强大折服……这个人竟然成为了织田信长！竟然成为了我！菩萨，菩萨！我的整颗心都牵系在了他的身上！我要见证，我要参与，我要成为他的力量，我要侍奉他左右，我要同他一起齐唱《敦盛》，我要同他一并完成霸业……！”

　　他的胸中有鼓重擂，他的呼吸愈发激昂，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无意识直起腿，他忍不住踏出一步！

　　“咚！”

　　他的脚重重踩入大地。
　　声音锤碎了佛堂宁静，也锤碎了他眼前幻景。

　　“……失礼了。”

　　明智光秀深深呼吸，压住过快的心跳，重新跪回拜垫，继续方才中断的忏悔。

　　“所以我大着胆子赶到了他身边，遮住面庞，化名明智光秀，请求成为他的家臣。

　　“对此他很高兴，他叫我小光，他告诉我他都快忘记他其实不是信长了，他说希望我在私下里能唤他一声三郎，因为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他是谁……他是这样说的。”

　　明智光秀呼出一口气浊气。

　　“他想让我、只让我将他看作三郎而不是织田信长，他是这样……对我说的啊，菩萨。”

　　剑指天下的魔王不可捉摸，不可妄议，不可轻视，始终一副万事过眼云烟的恣意模样，却对他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您坐于九天之上，一定早就通晓了，通晓了三郎他那轻描淡写的强势是多么催人心折，无论面对何等强敌，哪怕率领不到十人冲向斋藤道三近两万大军，他的脸上也是一派淡定自若……这样的他，这样的三郎，竟然唯独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谁也无法体味明智光秀在那一刻的心情。
　　正如谁也没能看到他颤栗到发痛的骨头。

　　“这让我一瞬间觉察到，我是他的家臣，他的手足，但他是我。”

　　他们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被身份的秘密紧紧捆绑在了一起，离不开，逃不脱。

　　“请您相信我，我化名明智光秀，遮挡面容来到三郎身边时没有任何妄想。我从不渴求权力高位，我并不是位好主公，时间也证明了他比我更适合做信长，我只是想帮助他取得天下，能够受他信任我本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是，我一想到这天下布武之魔王的脊梁上永远凿着我的名字，正如我手中的刀深深凿下主人的纹章，从生到死不能翻身……我就，我就！”

　　他就贪婪！

　　“三郎啊……”明智光秀悲哀地闭上了眼，“他大概永远不会清楚吧，他那独一份的慷慨信任反而推我下了地狱之门……”

　　从此明智光秀此人，身负烈火，日夜不熄。

　　“三郎将我视作无话不谈的兄弟，不只是战场的焦灼和上洛的困难，还有阿市的单纯和归蝶的哀伤，他统统一股脑倒给我。他并不忌惮我的出现，而是快乐地邀请我鸣响两位信长的协奏。他与我彻夜长谈，与我抵足相眠，他‘小光’‘小光’地叫着我，甚至还叫我‘光秀院’，他告诉我，他家乡的人就是这样表达喜爱和亲密的……

　　“三郎啊三郎，你所说的兄弟之间的亲密，就是勾我肩搭我背，哈哈笑着叫我光秀院，说明明长着一样的脸，我却更像个温柔秀丽的尼姑吗……？”

　　“可敬又可鄙、可爱又可恨的三郎啊！你那可怕的家乡究竟在哪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哪怕是出身山间的粗鄙野户，都会在你的放浪无礼下羞臊发怒啊！”

　　‘院’是对得道尼姑和将军妻妾的称呼，身为尾张大名的三郎将他比作女子，纵使是无心……

　　“我本该生气的。”明智光秀慢慢抬起手，盖在脸上，颤抖飘忽的声音从指缝滴落，“我本该生气的。”

　　他非但没有，还卑鄙地利用了三郎在某些方面的无知，引诱纵容三郎在无人时对他的冒犯，贪欲如蛇时刻在他体内翻腾作乱，啃噬他的理智，引诱他步步深入，他逐渐抛却了神佛的戒律，被那一次又一次的呼唤和触碰烧得骨头都呻.吟出“噼啪”的畅快疼痛。

　　“我的渴望和幻想吞没了我的理智，我已经难以判断对错好坏了，我慢慢滋生出了微小的难以言明的希望……可即便是招人耻笑的空想的微小希望，也足以操纵我亲手打好上吊的绳结。”

　　他想要更多。

　　“于是我犯下了第二重罪业，邪淫之罪。”
　　明智光秀放下手，阳光从菩萨头顶落下，在他那静谧的眼眸中溅起跳跃的闪光。
　　“欲.火炽盛，燔烧诸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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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被安利《信长协奏曲》后的激情摸鱼。三发完（1/3）
注释：
[1]不灭法灯是日本天台宗始祖最澄大师自延历四年（公元七八五年）入比叡山修行后供奉，自此不曾熄灭，即使是织田信长将军火攻入境时，也被暂移到安全地区持续守护。
[2]拜佛时跪在上面的垫子。
[3]根本中堂实际供奉的是本尊药师如来佛像，这里为了美感换成观自在菩萨
[4]伊势山田尼寺庆光院属伊势大神宫治下的尼姑寺，寺院的资格非常高贵，院主世世代代受朝廷恩赐，准许穿着紫衣袈裟，并尊称为“庆光院”。我选择这个比喻，是因为第七代庆光院院主曾被德川家光一见钟情，强迫还俗（见电视剧《大奥～第一章》）。尤其《信长协奏曲》中的光秀一直用尼姑使用的洁白头巾拢住头发遮挡面部。这一点相似之处也是促发我灵感的源头。
[5]‘院’是对尼姑和将军妻妾的称呼
[6]本文参考资料：
《爱的饥渴》，《潮骚》——三岛由纪夫，存在化用。
《睡美人》——川端康成，存在化用
《佛教十大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