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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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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躺在夯土筑成的墓室里,阿大说睡这儿比睡城里安全。要是在城里投店,谁知道啥时就被乱兵攻破,丢钱丢命。早就盗空了的古墓多好,没谁会惦记。我小声嘟囔说,你是舍不得住店钱。他从背后踹我屁股。
1.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跟着阿大的,也不知道自己哪年出生。从河水倒影里看,我觉得我应该有十四岁。艳春楼的卿卿姑娘被人赎身做小时,我跟阿大正好在泽梦河边,卿卿坐在小轿里打帘子往外看,眉心一点胭脂痣,像飘落的红梅。她对我笑,我舒展了汗毛孔,感觉浑身上下都在往外哈气。卿卿十四岁嫁为人妇,我也十四岁,我也能娶妻。
阿大边用草木灰帮我搓头发边说,你不要做梦了,看看毛长出来没有。阿大说他四十岁,但我觉得他势必也是不到的。他虽然脸皮粗糙,但没有皱纹,眼睛明亮。我看过他的,也没有几根。他不娶妻不生子,看了卿卿那样的绝世美人无动于衷,我敬他是条窝囊虫。他叫我小宁,东海边上的人管小孩就叫小宁,所以这不是我的本名。
但知不知道自己的本名,似乎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相比于了解自己,我们更热衷赚银子。阿大曾经是赏金猎人,帮官府捉通缉的要犯或帮士绅找逃跑的贱民赚钱。他凭一柄铁片子剑便拿获了几百个人,做到了“天下第一赏金猎人”的名头,还有人叫他“十拿九稳剑”,意思就是他接下的活一般十拿九稳。他做了十五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千里迢迢捉回的犯人带到衙门,大人们会捻着缉捕文书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前朝的通缉犯啊,我们...不收。
犯人不收,悬红当然也没有。阿大走出官府,一个月前还是大皖的衙门,今天已经变成了大晏的。阿大把人放了,还要搭上几个路费。
这样十次之后,阿大收起了铁片子剑,改行做了脚夫——这些是他跟我说的,我没见过他做赏金猎人时的英姿,只见过他送货的样子。他的铁片子剑我也没有见过,因为用破布包着,一直挂在他的背上。他背上还有一面幡,有风时会被吹得展开。幡布很旧,上面写着“代送什物,童叟无欺”;小字写“接东西北向运送,不往南去。货在人在,全凭良心,主家不死走逃亡,使命必达”。幡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桃形印记,那是不识字的收货人给他的好评,识字的会提上些诸如“鸿雁来书”“有始有终”,当然也都是赞扬之语。
我问他为什么不往南去,阿大说在中原反复转悠的话,就永远也到不了他要去的地方了。
“你要去什么地方?”
“北海。”
“在哪?”
“在极北之地。”
“去那做什么?”
“捕鱼。”
“你想吃鱼?我去给你抓。”
他笑着看我,没有说话。
“鱼哪里没有,咱就在这挺好,我罩着你。”我说。
2.
因为对卿卿念念不忘,再加上没揽到什么活,我们在泽梦河畔盘桓了些日子。泽梦河是江的支流,从这里一直到东海都是晏国的地界。晏取代皖在此立国五年有余,听说已经是中原各国中国祚相当长的一个。
第二天阿大有两个小活,一早往东边去了。走前嘱咐我练功,把羊奶挤了。我没练功,牵着羊去了街里。羊是我一年前得的,当时我们到南岭北麓给响水边的一家送东西,遭遇了溃逃的乱兵。乱兵要抢我们的货,阿大让我推着车先走,他把使命必达的幡往杆子上一卷,我边推边回头——阿大很少出手,出手必定精彩。对方用的是实战的刀枪,”使命必达”只是根带着布幡的木头棍子。但我每次回头都是阿大在打人,或见杆子搥翻了人,或见幡布缠上了兵刃,一抽,飞了出去。有人跃到我的车前,刚只掀开了油布的一角,一道乌突突的影子飞过来捶在那人面门上,人顿时仰在了地上。我还没发出声音,阿大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愠怒着把油布盖好,说:”你不好好练功,再拖后腿扔了你。”
我内心和嘴上同时哼了一声,你能扔得了我?给你能的。躺在地上的人满脸是血,挣扎着对不远处满地打滚的同伴们说:“兄弟们,这就只是…一车南瓜。”
兄弟们哀嚎一片,嚎出了身被数创却连一车南瓜都没抢到的悲壮。
我丝毫不客气地在这群二货身上搜刮了一番,从一个大口袋里找到了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羊。我把羊带上,路上还给她起了名字。
“丽华,”我抱着羊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叫丽华。这趟南瓜送得非常坎坷,从南岭下来之后我们还遇到了偷羊贼和一场不知道哪两国之间的战斗,为了安全我们俩半夜打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过,差点没把我尿吓出来。十分艰难地终于到了目的地,收货人躺在床上,高兴得从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浑浊的液体。我们不仅帮他煮了一顿南瓜粥,还喂他吃了。他终于有力气坐起来,说他家方圆三里的树叶和虫子都被他吃光了,我们问粮食呢?他说被强征充了军粮。
他在我的指导下用双手的大拇指沾了印泥,在幡上按下桃心。
沿着响水往东走的路上,我抱着丽华爱不释手,阿大忽然站住了,我也站住了,微风吹拂着我们的发丝,他摸了摸身上,说钱袋丢了。我们在美好的晴空下沮丧地追溯了半天,最终的结论就是掉在了那群乱兵的中间。
阿大捂着脸道:“五十七两八钱银子,买了你的丽华。”
3.
丽华很不错。某日我带着她偷偷进了一户人家的羊圈,公羊们见了丽华,疯了。后来主人循声出来,事儿已经办了,我带着丽华溜之大吉,一个多月之后,我跟阿大竟然有了羊奶喝。
我牵着丽华走到艳春楼门口,把一个白白净净的青花小瓮往地上一放,眼睛乜斜着艳春楼的大门,边挤奶边开始表演:
“新鲜羊奶,现挤现卖,美容养颜,不买亏大发了哇~~”
果然很多人围上来,艳春楼的姑娘们也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看热闹。我从口袋里掏出个雪白的小包,里面是用海边捡来的贝壳磨成的“珍珠粉”。这是阿大一个一个帮我拍碎后我再自己找石头碾的,碾得相当辛苦,算上人工的话也堪比珍珠吧。
“你弄这个干嘛?”
我不屑跟阿大解释,跟他解释不清。
我舀出来一小碗羊奶,把“珍珠粉”撒进去搅成糊糊,往脸上抹。然后吆喝得更大声:“羊奶珍珠霜,真正滋润,每天敷面一刻,长保青春久久!”
艳春楼的女孩子们已经出来了,风韵犹存的老鸨也在其中。她边看边嗑瓜子,然后笑着问我:“小公子,那个高高瘦瘦的大爷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
我忙着给女孩儿们展示使用效果,半搭不理地说:“老板娘想见他?”
老鸨妩媚天成地看着我:“是呀,你看这儿,不是做买卖的就是当兵的,一个比一个粗鲁,一个比一个难看,看见你爹爹那样的,谁不想多见见呢?”
我已经卖出了十份珍珠粉和十五份羊奶,我一边嚷嚷“不要铜子儿要碎银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对老鸨说:“我爹今天便回来,晚上老板娘若要招待顿饭…”
老鸨立即停止嗑瓜子,说:“好。子时之前,我都等着。”
我继续漫不经心:“老板娘可知道…”
老鸨心领神会地说:“卿卿的主家?”她戳了我的眉心,“小孩儿想什么呢,卿卿已经是人家的小老婆了。”
3.
我赚了些碎银子,把丽华牵回古墓,一气儿睡到黄昏。阿大还没回来,我胡乱吃了口饼,留了字条让他到艳春楼来找,然后到银铺买了个簪子,往城南去。虽然练武一般,我做生意却有些觉悟。银簪子的钱是卖羊奶赚的,卿卿在城南的地址是我卖了阿大得的。
路上很多马粪,穿破烂铠甲的人站在路边刷马。沿街酒家里坐着的也多是士兵行伍。我穿街过巷,在老鸨说的地方找到了没有匾额的大门。我掠上门口的树,掩藏在树冠里看这个庭院。
我还以为看到了皇宫(我当然没见过皇宫)。听阿大说,他沿着晏国的东西走个来回大概只要三天。不大的晏国有这么大而堂皇的庭院,令人吃惊。亭台楼阁临水而建,嶙峋的山石下开着各种没见过的花。卿卿坐在夕阳下的水榭里,安静的样子像朵睡莲。我忍不住要笑,不得不说我的运气足够好,好到令我自己羡慕。
我坐在树上看美人儿,在夕阳里醉了一会儿。夜色从头顶压下来,西边明亮的晚霞前弥散开一片尘烟。卿卿叹了口气,像瓷娃娃被吹了仙气儿那样活过来,走到廊桥上。我悄无声息地站到墙上。现在的我即阿大说的“色胆包天”的小淫贼,我要找机会飞下去,把簪子送出去。
我甚至想到它戴在卿卿头上闪亮亮的样子。
此时美轮美奂的花园是被我忽略了的,卿卿的身份我也忘到九霄云外。就在我找好落脚点要跳下去时,有人走到廊桥上,跟卿卿站在一起。
来的是两个男人,廊桥的硬山挡住了上身。天色很暗,但我仍认出了其中一个。他的后腰别着破布缠就的剑包,还有兜着银钱的牛皮袋子。我愣了一会儿,三个人一起走回大厅。天色昏暗,只看得到另外一个是个老者。
我跳回树上,阿大的幡戳在门口,我翻了白眼,心想他什么时候来的?门开了,阿大低声告辞,他有马一样的听力,我大气儿不敢出(我怕他说我色胆包天),目送着他走出巷子。我从高处跟着,哈,他往艳春楼去了。
我边在房顶上嗖嗖地跑边想他大概是接了卿卿家的生意。不管怎样我们跟卿姑娘有了更近的联系,礼物不愁送不出去。
满月还没走到中天,梦泽河上灯火辉映。我蹲在艳春楼对面的房檐上,看鸨母倚在二楼雅间的窗边自斟自饮。我只等阿大过来赴这香粉宴,观察下他的柔情蜜意。有隆隆声自河上传来,岸边有人敲锣奔跑,我看过去,一条大船被打散,碎裂的船身被大浪裹挟着冲了过来。
张牙舞爪的巨兽卷起梦泽河上的一切,两岸的灯火倏忽全灭。对面的鸨母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楼高的洪峰向她冲来。巨响淹没了我的吼叫,一双手忽然拽住了她的后领,阿大一手拎着鸨母,一手握着窗楣轻翻上楼。他把人放在楼顶之后又跃下去,浪头越来越近,我滑下一个又一个门柱,跳到石桥上。阿大还没从艳春楼里出来,出不来的话可能就会死了。
我英雄的一面上来了,我承诺过我罩着他的。
一楼已经空了,我一刻不停地叫着阿大,有狂风灌进来,把我头顶的啾扯开,头发乱飞。我想从后窗跳出去,忽然地动山摇。
我失去了平衡,跟着破碎的门板、果盘、门帘等等东西一起腾了起来。我又叫了一声阿大,忽然发现自己吐出了泡泡,于是赶紧闭气,拼命扑腾。什么东西从后面击中的我的脑袋,我短暂晕了一下,水灌进鼻子。
水越来越浑浊,我被更多的东西砸中,嘴里喷出血。我要死了,只能紧紧捏住簪子。
阿大啊,我是为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