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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红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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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同入京,在城中小元桥险些撞上了白常侍家的小娘子,又评点了她一句“楚楚动人”——这一桩无聊的琐事,倒是不出数日就传遍了建业城。
南容奉旨入宫,每日陪伴小皇帝温习功课,小皇帝性情顽劣最厌拘管,还特意拿这事来糗他:“傅小将军这后头还有一句话呢,南议郎知不知晓?”
南容道:“微臣不知。”
小皇帝摇头晃脑地道:“他说,白小娘子楚楚动人,难怪连圣贤也要动了凡心——朕颇好奇,这圣贤说的是谁呀?”
天气渐炎热了,殿中闷如蒸笼,几名宫女在皇帝身后给他打着罗扇、捧着冰碗,倒是吹得他松松快快地,盘腿坐在案边,一手支颐笑看着南容。
南容后退一步,躬身道:“所谓贤人者,好恶与民同情,取舍与民同统。所谓圣人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能测万物之情性。”
皇帝呆住。
他那小小的脑袋哪装得下这许多文绉绉的话,半晌没反应过来:“这是谁说的?”
“鲁哀公问于孔子,这是孔子回答鲁哀公的话。”
小皇帝看着眼前这人,不过比自己大了五岁,却一脸清冷,像是很相信自己说的那一套似的。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笑话没有人笑,他只得干笑了两声,换了个话题:“朕听闻傅将军虽在行伍,却是饱读诗书之人,傅小将军雅擅品评人物,在儒林也颇有名气。”
“陛下身边,文武济济。”南容回答。
“你就不担心,傅小将军这一句话,要耽误了你的前程?”小皇帝皱起眉头。
“微臣的前程在陛下掌中,怎是傅小将军能动的?”南容平静地道。
皇帝看了看他,得意地笑了。这个玩伴虽然不好玩儿,但说话还挺讨喜。“南议郎也知道朕才是皇帝,看来是武冈侯家教谨严。”
这话说的虚虚实实,南容心头一震,却没有当即请罪,只垂首道:“微臣幼承家叔教诲,南氏一门蒙受皇恩深厚,无日或忘。”
小皇帝捧着脑袋想了想,“不错,南家五世三公,忠信公为父皇殉节,武冈侯如今又为朕操劳,真是满门忠良。前些日子,武冈侯还特意找来傅将军,要与朕商讨北伐之事呢。”
南容没有接话。以他的身份,这话他不能接。
小皇帝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北伐,听起来倒是不错,朕还想御驾亲征、上马杀敌呢,可是母后不许啊。傅将军同朕说,又有何用?”
南容顿了顿,“此事确实要从长计议。”
这话答得不温不火,小皇帝看不出来他到底是赞成呢还是反对。只得换了话茬儿,“今日白家娘子也入宫来了,你知不知道?”
“微臣有所耳闻。”南容道,“要多谢太后体恤。”
“是,母后说她遭了刺客,怪可怜,要多多安慰安慰她。”皇帝促狭地眯起了眼睛,“依朕看,这日子也真急死人了,让她早日嫁入南府,由南公子来安慰她不就成了?”
“男婚女嫁,有轨有则,微臣也无计可施。”
南容说得诚恳,好像他自己也颇惋惜似的。小皇帝像个人精似地端详着他,却也端详不出个底细来。最终觉得无趣,站了起来,“给朕更衣,朕要出去走走。”
南容道:“陛下今日还未温书。”
皇帝却不理会,径自赤着脚跳下了围床,往屏风后头走去,一边还自言自语一般道:“那个楚楚动人的白小娘子真是可怜,要嫁给一块榆木疙瘩呢!”
南容行完礼后,半晌仍未动弹。风从紧闭的门扉底下透了进来,熏熏然,却带着雨前的凉意,像要逼出他的寒噤。
可他最后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勤政殿。
天色阴沉沉的,确是又要下雨了。
春夏之交,芳菲绚烂,却连几日的晴好都没有,空气中始终是湿答答的,像能从虚空中捏出水来。花树之间的小径上,泥土亦是湿润的,沾在鞋底,微微发凉。
傅云同人缘广,一句风评,竟至于传遍建业。说他是圣贤动了凡心,可是南容也要好笑,他何时曾自封过圣贤么?不也是这些爱搞月旦评的风骚文人给他妄加的名号么?再不然,就只是因为他的名字罢了……
现在他们却又来说,他不该动这凡心了。好像他们一直都很关心,他到底应该怎么活似的。
他自幼学习五经,一字一句,都是叔父教的。所有为人的道理、应变的智慧、处世的教训,在人之初,都是叔父教给他的,直到如今这个圣贤再世的盛名,也不能不说是叔父着意安给他的。所以,叔父最了解他,而他,或许也最了解叔父。
他有时会拿叔父的模子去套自己从未见过的那个生身父亲,会想他们总应该在何处有些相似的吧?可他越是学,就越是学不明白,甚且还会害怕,他怕自己学到最后,只是十足十地学成了叔父的模样。
小皇帝虽才十一岁,但声东击西、敲山震虎这一套,倒是熟练得很。今日的这番话,也不知是不是叔父授意皇帝来问的……
问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所能做的,也无非是一遍遍地表忠心罢了。叔父若想让皇帝猜疑他,那也是易如反掌。
风从树底刮了起来。豆大的雨滴像被粗鲁的手一把抛落,竟是刹那之间,说变天就变天了。南容模模糊糊地想起,或许是他很小的时候,长江上的波涛扑到脸上,也曾是这样的感觉,冰冷,狂躁,对承受着它的人间没有丝毫的体恤。
在那风波颠簸的小船上,若不是孝明皇帝指派的宫婢护着自己,自己或许也早已葬身鱼腹。
——“将军该去觐见太后了吧?”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像是震荡在南容的梦里。他猛地抬头,便见几步远外的榆树树荫之下,风雨摇摆着一架蔷薇,蔷薇边立着一个缥青色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身姿曼妙,被雨水淋得半湿,更显得楚楚动人——
楚楚动人。
傅云同的评价,真是妙到毫巅。
在她面前的男人甲衣锃亮,一手捧着金盔,一手按着佩剑,身材魁梧,脸上却挂着放肆的笑:“小娘子是要赶我走?”
南容的目光从他怀中的金盔,渐渐移到那一把宝石镶嵌的长剑——还有谁敢在太初宫里披坚执锐?唯有郭太后的亲哥哥,都督大将军,郭骏。
白霜庭听了,却没有笑,只是低头道:“臣女不敢,只是太后见这天儿突然下起了雨,想必牵挂将军,已派人出来寻将军了。”
郭骏哼了一声,手中佩剑翻转,拿着剑鞘,用那华丽的剑柄去挑起了白霜庭的下巴,冷冷地道:“在这宫中,还没有人能这样跟本将军说话。”
白霜庭不得不抬着下巴,雨水淋落在她苍白的脸颊,又沿着剑柄跌落下去。她抿了抿唇,“臣女……臣女一向笨嘴拙舌。”
“白常侍打的一副好算盘,要把女儿卖给武冈侯。”郭骏冷笑,“却不见武冈侯根本不想要呢!不然的话,你怎么会被扔给南少庭?那个小公子,空有个圣贤的虚名,他能给你安稳吗?能给你富贵吗?怕是连床上——”他将剑柄轻轻滑过白霜庭的脖颈,落在了她的锁骨上,只差一步,就要划开她的衣衽,“也嫩得很吧?”
白霜庭的嘴唇也如脸色一样地白了,微微地抖动着,手往身后乱抓想找什么依靠,却抓到了蔷薇花枝,抓出了一手的血。她声音发颤地道:“南少庭幼弱安闲,自然……自然不如将军,久经沙场,英……英烈威武。”
雨声哗啦啦地,好像要让她的耳朵都失灵了。
郭骏笑了起来,“看来你还很识时务——”
“哎哟,南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啦?”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宦官大惊小怪的尖声,郭骏突然顿住了。
白霜庭慢慢地转过目光,便见数十丈外的小池边,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一身白袍,正是南容。
南容朝那几个宦官欠了欠身,彬彬有礼地道:“在下从勤政殿出来,未料到途中遇雨,仓促躲避,结果忘了道路,实在惭愧。还望大人指点,何处出宫最为便捷。”
那几个宦官撑着伞、提着灯,似乎有事在身,便匆匆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他道谢过后,又道:“几位大人可是太后宫里来的?”
“哎哟,可不是!”为首的宦官叹了口气,“太后算着大将军该入宫了,怕他没有带伞,就让奴婢过来迎接。谁料到大将军的车舆是停在了宫门口,后头却找不见人影了!”
南容颔首,“原来如此。在下刚从那条路走过来,几位大人不必寻了,倒是那一头,”他往那御花园中的缭乱花丛虚虚一指,“方才皇上去了那边,不知大将军会不会也在?”
“啊呀,那儿还真没寻过。”宦官朝他拱手道,“谢谢南公子,谢谢了!”
他招呼着身后人,低着身子往那花园中走去。然而未走几步,一个高大身影已从旁边绕了出来,“王承恩,是你?”
“哎哟!”那宦官见了郭骏,简直要哭出来了,“郭大将军,可让奴婢好找!”一边指挥着小黄门去打伞,“太后可等您好久了,快随奴去吧!”
郭骏咳嗽两声,负袖在后,便随王承恩往太后宫殿走去。走之前,他又望了一眼那小池边,已没有一个人影。
待那几人终于消失于视野,白霜庭才好像突然松却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跌坐下来。蔷薇花落了大半在她身周,雨水浇得她全身湿透,内心底里都窜出深深的寒意。
忽然一件外袍轻飘飘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怔了怔,抬起头,便见南容只着月白长衣,正低头望着她,那表情让她判不分明。
这件外袍也有些湿了,但好在是绸料,又足够厚实,她揽紧了,像还有些苦竹的清香在上头,一时催走了雨的苦闷。她顿了一顿,道了声:“多谢。”
南容道:“还站得起来吗?”
她转过头去。在沙沙的风雨声里,他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几乎像是虚幻的。片刻,她才道:“你都瞧见了?”
“嗯。”南容答得很简短。
“你不嫌丢人?”
“丢人的是郭将军。”
白霜庭不说话了。她想站起来,手却无处支撑,在虚空里抓了一把,却被南容握住了。
他撑着她慢慢地站起身,才看见她的衣衽已开了少许,纤纤的锁骨上沾着雨水,皎洁清亮。她亦注意到他的视线,将那外袍拢得更紧,彻底地遮住了春光,才冷淡地道:“对不住,我也不是贞节烈女。”
南容摇摇头,“您何必说如此话。”
何必?
白霜庭也被他问得有些迷惘。她想甩开他的手往外走,却被他拉住。
“您的手,”他将她那只手在自己右手掌心摊开,左手手指抚上那被蔷薇花刺破的肌肤,“受伤了。”
“我知道。”她僵硬地回答。
他道:“请您等一等。”
说着,他半蹲下身,一只手在草丛里四下扒了扒,另一只手仍是拽着她不放。高高的榆树冠为他们挡去一半风雨,但仍有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像一道光影的帷幕,将他们与外界全隔开了。
他终于直起身来,手中是几根草茎,他将它们咬断了,往手心里握了握,沥出草汁,便往她的手心里涂抹过去。
“先止一止血,”他很认真地握着她的手给她涂药,“否则,您的手便要留疤了。”
她望着他,少年明明比她高一个头,此刻却低着头,她能瞧见他眼神里的每一丝流转波动,却不能明白那底下到底藏着什么,“留疤有什么关系?”
“我不愿意您留疤。”他很自然地道。
像是被一团棉花堵在了喉咙口,叫她发作不出来。她与他惯常无事都要吵架的,谁料到他当真关心她的时候,她反而说不出话了?
“方才……你说皇上也来了这里,是骗他们的吧。”她怔怔地道。
他笑了,“不这么说,怎么能逼出飞扬跋扈的大将军。”
“他……他也骂了你。”
“是啊。”南容的语气好像很轻松,“他说我恐怕嫩得很,与前些日子娘子的指教倒是如出一辙。”
白霜庭噎了一下。原还很难受的,遭他这一打岔,好像心上也轻松了一些。可是他仍旧不看她,只是抚摸着她的掌心,隔着细弱的草茎,令她的掌心有些发痒。
“好了。”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娘子也该回府了吧。”
她将身上的外袍笼到了头上,他看得好笑,眼睛里像也亮起了星星。她两只手撑着袍子,朝他眨了眨眼,忽然踮起了脚,往他嘴上啄了一口。
他惊了一瞬,但只是一瞬,就伸手环住她腰箍紧了她,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她没料到他还有后招,想挣扎,姿势却不容许。那一件松敞的外袍被风雨激振,簌簌有声,外袍底下,少年的吻润泽过她的唇,又轻叩她的齿关,骇得她拼命咬紧了牙。
他自胸膛中发出低低的、仿佛冷酷的闷笑,她简直被激怒,他却也正在这时大发慈悲地将她放开了。
“看来这天下事,道理还是相通的。”他微笑道。
她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没好气地道:“什么道理?”
他看着她笑,“学而时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