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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月末三月初,一瓶香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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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始于二月末。廿九是莳的生日,四年一次,今年没有轮到。廿八,莳的父亲离开了家,离家之前,指着母亲骂:“贱人!”少年莳站在旁边,看着母亲毫无生气地摔在地板上,脸色惨白,呼吸困难。莳想要去扶起母亲,母亲却一把推开他,慢慢地站起来,进屋,关上了门,什么都没有说。
一个家庭,如果没有钱,就会活得很廉价。
莳的家庭就是这样。
在莳没有上学之前,他一直住在农村。他的父母很努力地工作,希望能让生活过得好一点。但世事总不如愿,男人和女人都失业了。房子要还贷款,莳还要上学,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
莳被接回家。
这个“家”是父母勤恳多年换来的。二手房。虽然是楼房,却只能处在最底层。两室一厅,有一个小院。
莳住进去的时候,院墙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苔藓,连屋子的墙壁上也蔓延起。潮湿的霉菌,像一朵朵黑暗的花朵,张开在房顶上。莳每天晚上合上眼睛之前,总能看见它们。它们摇着笑着,花枝乱颤。
家里时不时有陌生男人出入,父亲说,这是妈妈的朋友,然后就带莳躲在莳的房间里,无论母亲是叫是喊,一点声音都不发出。莳于是学会了,如果有人来,即使父亲不在,他也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做作业,想事情,安静,无穷无尽。
“不要在这里,到屋里吧。”莳听见母亲在哀求。
“就在这里!”男人粗鲁地命令。
外面没有声音,莳担心母亲,于是扭头看过去。他的眼睛穿透墙壁,看见了他想看到的东西。客厅里,女人光裸的背对着男人,手撑在桌子上,男人进入她身体时,女人发出绝望的低吟。
莳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因虚脱摔倒在地,陌生的男人把钱摔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扬长而去。
有钱了,莳想。他一直看着客厅。他不明白这是一场什么样的交易,但是他觉得肮脏,他觉得所有的书本,所有的文具都很肮脏,因为它们都是用这些钱买来的。
他突然站起来。
“怎么了?莳?”父亲问。
莳没有说话,直奔向门边。
“别去!”父亲急忙阻止。
已经来不及。莳拉开了门,女人正在穿衣,看见他,怔住。“莳。”她艰难地叫出儿子的名字。
莳盯着她,保持沉默。
然后,男孩莳看见他母亲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一滴,一滴,滴在她还未穿起的衣服上,洇湿一片。
莳的父亲也看见了。
“贱人!”他骂,其实更恨自己无用,恨他们的命运,肮脏而罪恶。
他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回来,站在家门口。
女人已经睡了,只有孩子莳,像感应到什么似的,打开了家门。
男人和男孩对视,男人伸出手,男孩避开。一双色泽诡异的眸子警惕地打量着男人,像看一个陌生人。
男人没有踏进家门,仓皇出逃。
“是谁?”女人在房里问。
“没有人。”莳乖巧地关上门,走到母亲床边,问:“妈妈,爸爸怎么没回来?”
女人笑,比哭还难看。她抚摸着孩子莳的头发,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闭上眼睛。莳一直站在床边,看见母亲在梦里奔走,奔走,却怎么也逃不出命运的魔掌。
莳在女人醒来之前回自己的房间。女人推门进来时,他睡眼朦胧,仿佛刚醒:“妈妈,爸爸还没回来么?”莳又问。
“嗯。”女人端盘子的手停了停,脸色苍白。
“他去哪里了?”莳又问。
“不知道。”女人回答。
“那他还会回来吗?”莳契而不舍。
“我说了不知道!”女人突然发怒,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碟子和碗噼里啪啦摔碎了,女人趴在桌子上无声地哭。
三月九日,男人回来了,脸上带着疲惫,但是,有一点得意。
得意?莳怀疑自己的眼睛。但的确有一种莫测的得意,从男人的唇角散开,一直弥漫到他的眼角,让他深深地皱纹里,有了一点报复的快意。
“我回来了。”男人到房间里找到女人。
“不说一声就走。”女人埋怨他,总还是满心的欢喜。只要回来就好,无论去做什么,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
男人不答,把妻子搂在怀里,将一个白玉一样的光滑的瓷瓶子交到女人手里:“这是香水,买给你的。”
“什么香水会这样包装。”女人的眼睛里有些欣喜,随后又埋怨道:“买这个做什么!得多少钱啊!我又用不上。浪费。”
“才不浪费呢!”男人阴恻恻一笑,“有了这个就会有更多的男人迷恋我老婆啊。”
这句话莳隔着墙壁听见了,他想,爸爸怎么能这样对妈妈说话呢?他埋头继续做作业,却不知道家里陡然发生剧变。
莳仿佛失聪了,没有听见隔壁房间里发出的扭打声。衣服被撕裂了,头发被扯断了,东西摔在地上,噼哩啪啦地碎掉了。
莳走出自己的房间,看见母亲站在面前,疲累的笑容,以及眷恋。
然后就见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直走到自己面前,对他说:“莳,你妈死了。”
莳一惊,再看,母亲果然不在。
他走进父母的房间,就看见女人张开四肢躺在床上,上半身顺床沿垂下,脸胀得青紫,嘴唇是蓝,妖冶欲滴。身上各处有划伤,鲜血慢慢流淌。
莳一眼就看见母亲脖子上的痕迹,青紫色的指印像铁烙一样烙在母亲的皮肤上,这才是致命伤。莳识得,这是父亲的指印。
莳听见客厅的门开了又关,扭身跑出去,却不见了父亲。
父亲在门口惨呼。
莳打开门,外面没有人,只有父亲送给母亲的瓷瓶子躺在地上,骨碌碌打着转儿。蓝色的气体从瓶口冒出来。莳伸右手去摸,皮肤一阵麻,随即冒出了红红的疹子。这不是香水吗,怎么会这样?莳吓了一跳,抓起瓶子塞进口袋里。
后来,城市里就开始流行一种病,得病的人脸上会发出干燥的红疹,摸上去像一张砂纸,粗糙不安。
红疹扩大,遍及全身,浓浓鼓鼓的水泡,裂开,裂纹纵横,像被刀切割,支离破碎。
血,从裂痕中渗透出来,流离失所。
人就这样死去,瞪大着眼睛,成为不甘心的亡魂。尸体腐烂成一堆血水,只留下一只右手,挂在半截残余的胳膊上,完好无损,却更让人触目惊心。
来不及腐烂的,就被乌鸦或者野猫吃掉。
莳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也许他已经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化成骨灰盒里一截残存的右手,或者,被某些动物用来果腹了。
莳在路上走过,看见死去的人夹在活人的缝隙里,一个又一个从他身旁游荡而过,他们像平日里上班一样,脚步匆匆。却只是赶着去死,赶着投胎。
那时候莳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意外地发现,那只手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
腐肉,挂在残余的骨骼上,和所有人死去时一样。莳毫不怀疑有朝一日它也会变成一滩血水,甚至把自己吞噬。
然而莳一直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