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娃娃》双笙

1、1.四月一日，猫笑了。

　　1、四月一日，猫笑了。

　　四月一日，上天愚弄人类的日子。风呼啸着穿过城市每一个角落，刮在流浪的猫和乌鸦身上。猫抖擞一下毛，抬头，阴霾惨淡的天空，没有星月，自然也没有太阳。猫笑了，翘起的胡子上沾染了露水，像雾凇一样支楞起来。
　　“妈妈！”
　　天还没有亮，莳就被吵醒。又要面对那一切了，这个污浊的城市，一些污浊的事。莳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从角落里站起来。
　　他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夜，一夜的噩梦，却比现实中都要美好。
　　他梦见了一个亭子，四四方方，勾角上的铃铛在山风的吹拂下叮咚叮咚地响。亭子外面的山坡上开满一种蓝紫色的花树，树很高，花很密，很灿烂，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秘和香甜。
　　这原本可以算美好的景象，但是少年莳却只能呆在亭子里。
　　亭子里的地板是一整块玄冰，顶上却是用灼热的火山岩烧制成许多壁画。莳不记得画里是什么内容，只知道自己上半身被笼罩在烈焰中，下半身被禁锢在冰冻中。
　　亭子很小，小得只容一人站立，莳只需要迈出一步就可以走出去，离开这种煎熬，但是，他的脚似乎已经石化，移动不得。
　　莳伸出了手。
　　他的右手。
　　看似毫无遮拦的亭柱之间突然出现了一片光幕，散发出瓷器一般温润的色泽。莳的手按在光幕上，疼，无以伦比。
　　莳没有醒来，在梦里挣扎。一声“妈妈”解救了他的困境，但他不愿睁开眼睛。
　　“妈妈。”小女孩哭着喊出来，声音很大，来自窗外。
　　少年莳不情愿地站起身，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
　　仅仅十几天，城市已经不像是一座城。灰蒙蒙的天空看不见日升月落，每一天都有人染病，每一天都有人死去。人和人之间形同陌路，野猫之间却成群结队，还有乌鸦，这些聒噪的动物嚣张地穿梭于街道之中，从这家的房顶上蹿到那家的房顶上，藐视着人类的死亡，如同看一场又一场笑话，似笑非笑。
　　莳也是城市的旁观者，他却只能站在屋子里，隔着屋子看外面。
　　又是抛弃与被抛弃吗？莳看着荒草地上站着的小女孩，这是他看见的第N场遗弃，这些事多到连他都开始被麻痹。
　　虽然草地因乏人打理而荒弃，枯草像疯了一般乱长，但莳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她穿着睡衣，头发扎成两个松散的辫子，脸上迷茫的表情，显然睡意未醒。
　　对她来说，离开家，失去父母，都只是一场噩梦吧，可是她那么幼小，即使身处梦中，都承担不起。
　　她一直在叫妈妈，回应她的却只有乌鸦的声音。
　　乌鸦站在楼顶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仿佛在盯着自己的食物。
　　猫群亦警惕地围在四周，随时准备开始一场争夺。
　　为什么这些东西吃了病人的尸体却不会染病呢？莳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事实上，城市里的猫正在变多，乌鸦也毫无消减的迹象。
　　少年莳抬起头，他看见，在草坪的尽头，隔着一栋楼房，一个年轻的妇女捂着脸跪在地上。她是在后悔吗？可是，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除了遗弃，还能怎样？
　　少年莳轻轻叹了口气，穿上鞋子下楼。
　　他本来可以不管那女孩的，他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了。但他看见野猫在女孩周围打转，乌鸦正降低身段俯冲下来。女孩吓得大哭。如果再没有人把她带走，她还没有死就会变成它们的食物。
　　于是男孩莳站在了女孩的身后。
　　“跟我走吧。”莳说。
　　“你是谁？”女孩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抽泣，回头，看见莳，一张小脸努力地回忆。
　　是熟人呢。莳看清女孩的脸。“小谢。”莳叫出她的名字。
　　“莳哥哥！”女孩兴奋地大叫，张开手臂就要扑进去，却很及时地停住了。她看见自己手臂上的红疹，像触了电一样静下来。
　　“怎么了？”莳问。印象中，小谢不是这样忧郁的女孩。难道，她知道什么吗？莳仔细看女孩的那张脸，那双眼睛，忧虑和恐惧，毫无遮掩地从莳孔里宣泄出来。
　　他记得，上小学之前他来过这里几次，这里是他姑姑家。那时候她还没上幼儿园，整日里就喜欢抱着一个毛巾跟着他，叫他“莳哥哥”。
　　那时候他还觉得她烦，六七岁的小男孩最痛恨的就是被别人粘着，像带了条尾巴，什么游戏都不能玩。可是小谢不依不饶，嘴里咬着毛巾，说话含糊不清，眼神却无比坚定。
　　莳甚至记得她的母亲，单亲妈妈，就是姓谢，有一张美丽而憔悴的面孔，会做很好吃的腊八粥。
　　莳的眼神穿过水泥建筑，年轻的母亲目光呆滞。
　　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莳低下头，看见小谢脸上的红疹，一粒一粒，干瘪地附着在皮肤上。
　　“跟我走吧。”莳还是决定要带她走，他向小谢伸出左手。
　　“我不走。”小谢倔强地把双手背在背后，“小谢不走，小谢不要哥哥死。”
　　听到这个字，莳的眉头挑了挑，难道，这个还没上学的小孩子，真的知道了这个字？知道所有接触她的人就会死？
　　“听谁说的？”莳蹲到小谢面前。
　　“妈妈说的！”小谢一下子就跑远了。
　　难道，谢阿姨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小谢却说：“妈妈说，让小谢不要靠近身上起疹子的人，否则小谢就会起疹子，小谢就会死。”
　　小谢低下头呜咽，她问莳：“哥哥，小谢身上这些都是疹子对不对？小谢要死了对不对？”
　　莳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盯着小谢的脸。苍白的脸上，红疹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一颗颗水泡一样的东西正在生成，病毒混合在血液里，在血管中横冲直撞，肌肉和骨骼，内脏，都在呻吟。
　　“哥哥……小谢……没有听……妈妈……的……话……小谢……要死了……对……不对？”小谢的声音变得无力，断断续续，剧烈的疼痛让她蹲下身子，用力蜷起来。
　　是前天染上这病的吧，今天才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想到小谢可能活不过后天，莳抿紧嘴唇，用左手把小谢揽到怀里。
　　一进他怀里，颤抖的女孩立刻平静下来。“莳哥哥？”小谢惊奇地睁大眼睛，“你……不怕死吗？”
　　“不怕，小谢乖。小谢不会死，哥哥也不会死，没有人会死去的。”莳安慰着小女孩，插在口袋里的右手紧了紧，来自手心的刺激让他浑身一颤。他站起身，像大人一样牵着小谢的手：“走，跟哥哥回家吧。”
　　小谢点头，紧紧地吊在莳的胳膊上，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莳不是救命稻草，连莳自己都知道，他是骗人的。
　　所有人都会死去。这病就像是为了报复这座城市，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也许，除了莳。
　　十岁的少年，莳的右手握着一个薄胎瓷瓶子，他不能拿给任何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