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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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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这双眼睛的男人面部线条柔和,轮廓里没有太多锋利的棱角,长着一张堪称亲和的脸。
但也许是他那侧分后又用发胶固定、挡住部分额头的黑发勾勒出了目线的凌厉,也许是他西装下挺阔的身姿强调着某种更具攻击性的气场,总之那时周晋在望向严郡的时候,只体会到一种令他戒备且紧张的压迫感。
周晋对严郡的脸很陌生,但是却非常熟悉站在严郡身后不远处,那几个面目森严的保镖。
带着保镖出入这一层的赌客不在少数。但凡有这个经济实力的,一半为了安全,一半为了排场,都会遵照这些约定俗成的惯例,可是周晋认得出,跟着这男人的几个保镖,他们并不是任何赌客带进来的——他们本身是赌场的人。
周晋立刻警觉了起来。
严郡像是没有察觉到异样一般,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唇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风度翩翩地向着周晋举了举手中的香槟杯,然后以一种深邃莫测的眼神凝视着他的眼睛,喝下一口酒。
在那一刻,周晋爆发出了某种野兽般的好战欲望,他克制着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的、转开身落荒而逃的冲动,选择了直视严郡的眼睛,挑衅的目光撕破了他刚才在牌局上始终如一的淡漠表象,严郡看到这个少年骨子里躁动着的烈性,还有一身的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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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即使与周晋面对面如此靠近地坐着,苏也很难再在周晋沉淀了时光和往事的目光中,看到那种桀骜不驯的影子。
她只能从他的自述中想象“那一个”周晋,而在小镇这雨水绵延的夜晚,伴随慵懒自在的爵士乐,以及店里暖意融融的光线,他所描述着的那些场面,以及当初自己的心理,总让苏不禁产生一种违和感,仿佛他正回忆着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苏好几次忍不住想去翻包里的资料,看看是不是找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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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一晚的周晋,在好勇斗狠的对视结束以后,则很快意识到另一个事实。
那就是,无论这个神秘的男人具体是什么身份,他跟赌场背后的势力集团总归是有联系的,这就意味着,今晚就算是饿肚子,这一票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周晋果断地弃绝手里那些象征一大把钞票的筹码,转身把它们尽数散在了赌桌上,然后强作镇定,快步穿过围在一起为胖男人庆祝胜利的狂欢人群,向着边侧那个暗门走去。
半途却意料之外地与那男人擦肩而过。
周晋假装什么也没有察觉,脚步平稳地与严郡错开,心里却明白了,这个男人的确是冲他而来的,原因很难讲,说不定刚才赌桌上荷官出千的局,本是属于他的奶酪。
在赌场里,没有庄家会满足于那百分之五的佣金,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赌客手里拿走更多——这个道理,周晋在目睹父亲从五十层飞身而下摔成肉泥的时候,就已经太清楚地知晓了。
在离开严郡的视线以后,他猛地加快步子,争分夺秒闯入暗廊,一边走,一边解开制服马甲的扣子。
肩上的伤口沁出新鲜的血液,染在白衬衫上,血腥味在不通风的逼仄更衣间里弥漫开来,周晋恍若没有痛感一般撕下粘住了伤口的衣物,换回自己那件脏兮兮的T恤。已经来不及处理衬衫上的血迹,他不能让任何可能指向自己行迹的线索留在这栋楼里,于是将它据为己有,团成一团握在手里,然后沿着老路溜出赌场、溜回墙的另一边。
一只饿得发慌的野狗在墙根冲着周晋呲牙,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好像随时会扑上来啃食这个皮包骨的少年当晚餐,聊以果腹。
周晋躬起背脊,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的声响,用一种带着恨意的眼神死死盯视野狗的眼睛,在那狗动摇的一瞬,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狠狠跺脚。
狗受了惊,吠叫着退走。
周晋眼中冰冷的仇恨花了一阵子才彻底消散去。
他记得,一个多月前自己曾在墙角捡到一只受了伤的边境牧羊犬,奄奄一息,但是毛色鲜亮,显然是被什么上层人带到梅菲斯特来的,但不知道主人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条狗被残忍地从高墙另一边扔过来,要不是有杂物阻挡,大概立刻就摔死了。
周晋曾将这条狗捡回自己的“家”里,他不懂照顾生命,粗手笨脚的,更不知道应该怎么给狗治病,他只是撕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撒上药粉,给狗裹住腹部划伤的皮肉,把自己找来的食物分一半给狗吃。
他不给狗取名字,就叫它“狗”,但是狗看着他,那眼神一天天有了温度。
他不知道这条狗是否有一天会痊愈,他不承认心底有希望,但他心底是有希望的。
后来,就是刚才那只鬣狗似的畜生找到了他的狗,把它生吞活剥。他看见的时候,那畜生正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顿,他的狗还剩下半个身子和写满了痛苦的脑袋,血淋淋地横陈在“家”外面的那条小巷里。
周晋是从那滔天的愤怒和恨意中,意识到自己对自己救下的这条狗产生了感情。畜生狡猾地逃脱他的追杀,之后的日子里,他曾在阴暗的角落蹲守那畜生,但最后放弃了杀死它复仇的想法,他不需要解脱,他需要执念。
周晋用睡眠缓解饥饿,睡着之前他在想,接下来这一段时间该用什么法子谋生。
今天他本应该在“猎物”上钩以后继续做交易:他会要求帮这胖男人赌,但不要筹码也不按百分比抽成,只讨要一定数目的佣金。
这是他在无数次挨打和挨饿的经验中总结出来最为妥帖的赚钱方法。只要他开的价够低,这些财大气粗的新手都不会在意这点儿钱,赢了大注,他们多半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更想不起来深究他的身份,这样的一次□□易,比拿筹码安全和隐蔽得多:因为按规矩,他根本是禁止踏足赌场的,即使找到暗网兑换筹码,次数多了也难免要被盯上。
周晋已经这样干了小几年,积攒了一笔钱,谁知今天碰上灾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开张。
也许可以混到对普通人开放的那两层,虽说赌不了太大,也赚不上什么钱,但好歹能维持口腹。
唯独得小心,不能让那个灾星再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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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郡找到蜷缩在垃圾堆里睡觉的周晋时,第一眼有点儿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
这个少年将那些会遮住脸的头发通通扎在后脑勺,却不是赌场时那种考究的扎法。他穿着破旧单薄的衣服睡得很熟,枕在脑袋底下的破烂里有黑得像死老鼠似的毛巾、有五花八门团在一起的破布,有破了边角的木盒子,有掉渣儿的砖,什么都有。
整条小巷里扑鼻一股令人呼吸不畅的臭味,这少年好像闻不见一样,怡然自得地遨游黑甜乡。
严郡在墙根找到一块凸出的石台坐下,一点儿也不吝惜身上这套昂贵的西装。
他拍拍周晋的胳膊,把人叫醒。
周晋一睁眼就看见那张让他今晚没饭吃的脸,第一反应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恨不得趁着梦里可以为所欲为,把这个眼睛尖还讨人嫌的给打一顿。
旋即周围混乱但熟悉的环境就让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看见神秘的男人并不是在梦里。
周晋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摸过藏在老地方的匕首,横在自己与严郡之间:这是一个带有攻击性的防备姿势。
严郡垂下眼看了一眼,一把捏住周晋的手腕一拧,好像根本没花什么力气,动作中甚至带着点轻描淡写的随意,周晋却觉得突出的那块腕骨像扎进了针似的一阵刺痛,本能地丢掉了刀。
在墙那边的灯火投射而来的森冷光线下,周晋看到,严郡的眼睛闪烁着威胁的光芒。
他胸口一窒,心知自己招惹了一个硬茬,不论严郡准备做什么,他都肯定没有招架的能力。
仅仅在两个呼吸之间,周晋平和下来,蛰伏地看着严郡。
一副下定决心任人宰割的模样。
严郡挑了挑眉,把另一只手里的牛皮纸包递到周晋面前,并且不出意料地看到后者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他低沉地轻笑一声,扬手把纸包扔到周晋怀里,后者条件反射地接住一看,才发现里面装的是一个厚实的面包。
那些专程来享受奢侈生活的赌客很少会去品尝这种面包,但它足够管饱,而且是没有石子沙砾掺杂在里面的“好麦”做的,在墙的这一边,是流浪汉们求而不得的宝贝。
周晋有些惊讶,这个一身华服的男人竟然还知道这些。
“你逃的时候,我在你衣服上用荧光剂划了一道,可惜你没察觉,”严郡异常坦率,甚至掏出上衣口袋中的荧光剂给周晋看,“你要是没带走这件白衬衫,我还没法那么快找到你。”
被人跟踪这个事实让周晋很烦躁,但他咬牙忍着。
“我给你吃的,管够,换你几个答案如何?”
周晋冷漠的眼神攀上严郡的脸,他短促地嗤笑了一声,把面包放在两人中间,动作很像牌桌上下注的样子:
“你先说问题。”
“放心,不为难你,”严郡善意地弯了弯唇角,恰到好处地利用他那无害的长相,显示着亲和力,“今天在赌场,你帮那人赢了局,是瞎猜的吗?”
周晋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放肆地笑出声来。他叉开腿蹲在地上,一面笑一面仰起脸和严郡对视,那听起来好像很开怀的笑意,事实上根本没有沾染到眼睛里。
他脸上沾着灰,显得脏兮兮的,一对眼眸因此格外的亮,让严郡想起白炽灯下的刀刃,也是闪着这样亮的光,又耀目又残忍,毫无保留地暴露出全部恶意。
“不是啊。”
周晋说完,捡起面包,又拿过刚才那把掉在地上的匕首,十分不讲究地在没有比地面干净多少的裤子上蹭了蹭,然后开始切那面包。
“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赢的。”
严郡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继续循循善诱,似乎有大把的功夫应付这个少年。
周晋像是没听到一样,兀自把面包均匀地切开,然后一次性抓起三块送到嘴里,摊开手掌伸到严郡面前,问道:
“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