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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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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医治那些身患恶疾的人,并非由于他认为他们的境遇不完美……”
日光十分恰到好处地落在石砌建筑外墙上,还有庭前的人造草坪,树荫错落地分布在空地和房屋之间。也许是吹拂不绝的风,从教堂微启的窗户里带来主教那醇厚明亮、而又饱含宽容和仁爱之情的声音。
“他治愈他们,是因为他们的灵魂请求那治疗……治愈,是那些灵魂经验的一部分……他看到了过程的完美,他深深理解灵魂的意图……”
“你们心中充满了怕——”周晋坐在草坪上,仰靠着被太阳晒得略有温度的石墙,学着主教的语调小声道,“你们最怕的是,我最大的承诺,可能是生活最大的谎言。”*
耳机里仿佛迦南地那奶蜜交融的泉水般汩汩涌流的女高音,正甜蜜而温柔地唱诵着一段德语歌词——那是严郡给他留的“作业”。
周晋回想了片刻,自言自语地对着空气回答:
“门德尔松第三十四号作品,第二首,歌词取自海涅的诗歌《乘着歌声的翅膀》。”
说完,他打开随身听确认答案,脸上浮现出洋洋自得的笑意,打了个响指。
“Und in der Ferne rauschen
Des heiligen Stromes Well’n
Und in der Ferne rauschen
Des heiligen Stromes Well’n.”(*德:远处那圣河的波涛,发出了喧嚣)
周晋惬意地微眯着眼,玩味似的重复这两句歌词,就像在品味唇舌间的糖果。
一墙之隔的室内,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椅子挪动声,主教在那之后又讲了一段常规的祷词,然后众人齐声说“阿门”,周晋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后背上可能存在的灰尘,知道大礼拜眼下是结束了。
从教堂里陆陆续续走出盛装的男女,他们沿着前庭的石路走到公路边,那里停着各式各样的豪华汽车,在清心寡欲的祈祷时间过去以后,它们中的大多数不刻就将载着各自的主人奔赴纵情欢愉的欲望之所。
这里是梅菲斯特城最有威望的教堂,说是威望,其实不过是因为城里的显贵们都习惯造访而已:在这个追逐名利的城市,他们的动向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权威。
周晋穿着一身休闲装束,现在他拉起外套的兜帽遮住脸,游荡在不起眼的角落处,仿佛全心只流连于周围的花草,几乎和园丁们混做了一体,没有人注意到他。
直到看见严郡挽着那个酒吧老板,与其他同行者笑谈着走出来,又站在门廊处话别,他才比刚刚稍微频繁地望向人群密集的地方。
不一会儿,严郡就和他的女伴走了过来。
继第一次去酒吧之后过了很久,周晋才知道那女郎名叫席亚,据说是埃及裔和爱尔兰裔的混血,周晋眼拙,怎么看都觉得她长得更像是亚洲裔的,何况她说着一口流畅而自然的汉语——自然得让人不能不认为那本就是她的母语。
总之,这个女人的过往,比严郡的还要疑云密布,周晋只在最初好奇过一阵子,后来什么都打听不到,他就失去探听的耐心了。
外出参加重要聚会的时候,严郡常带上席亚充当自己的情人,两人在公开场合举止亲密而默契,有时甚至让周晋都忍不住怀疑,每天跟严郡朝夕共处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席亚。
此刻席亚正挽住严郡,胳膊放松地搭在严郡的胳膊上,倾身靠向自己的男伴那边,侧过头半掩着嘴和他低语什么,说完,两人都笑起来,这个动作一直保持到他们彻底走出人群的视线。
只相隔半秒钟不到,他们就像同极的磁铁一般迅速分开了,神色仍旧放松自然,但是少了一层情人之间才会有的亲昵和撩拨。
周晋规规矩矩地站直身,一只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向来人点头致意。
如果有人曾见到两人第一次相遇时,严郡在赌桌边旁观的姿态,就会惊奇地发现,仅仅过去了三个月,连季节更替都尚未积蓄足够的力量改变自然的景色,当初那个匕首般锋芒外露的周晋,如今已经和那时的严郡有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姿态,一身乏善可陈的普通衣装已然难掩他气度中流露出的矜贵。
如果实在要说区别,大概仅仅在于严郡依旧显得深沉稳重,而周晋更像是个初入社交圈的、干劲十足的新贵。人们可以从他光焰逼人的双眸中看到他毫不掩饰的睥睨之姿,他的野心像是女王皇冠正中的钻石,坚不可摧,并且毫无保留地闪耀着。
尽管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几乎是分分秒秒都待在一起,但训练室里相对,始终和这样的情形不同。眼下迎着阳光,乍见周晋的模样,严郡自己都不免有些惊叹。
“现在忍不住要叫你周先生了,”席亚半带着打趣的口吻说道,“要不然总感觉有失礼仪。”
她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周晋礼节性地轻握住她的指节,俯身递了一个礼节性的吻在她手背上。
“太高了,”严郡在一旁纠正,“这样会让女士觉得你在趁机占便宜。”
周晋略显尴尬地直起身,打招呼道:
“严哥。”
严郡点了点头,继续刚才的话题:
“最后一个关节下一公分左右的地方,是最合适的——如果实在算不准,就直接吻她中指的最后一个关节。再来一次。”
席亚伸出手供他练习,嘴上说道:
“还叫什么严哥,叫严格好了。要不干脆叫严苛吧——操,可太严格了!”
周晋思索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拆字游戏,就十分给面子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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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绕过教堂。
后面骤然开阔的草甸处传来小型乐队演奏的声音。
严郡听了片刻,目光转向周晋。
后者立即对答:
“巴赫,哥德堡变奏曲,弦乐三重奏版。”
类似这样的对话,在两人之间恐怕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当初你带他来菟丝子,我心想,这么野的一匹马,恐怕是无法驯化的——看来还是小瞧你了。”席亚由衷道。
严郡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你是小瞧他了。”
小型乐队演奏的地方,布置成了露天会场的模样。清晨刚刚过去不久,正午还未来到,草地上一夜的露水尚且没有完全蒸发,看起来湿漉漉的,比往日更青翠,让人心生怜爱。
“今天阿晋不到你那里去了,我替他请个假。”严郡说。
席亚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早有预料:
“要不什么能让你来参加礼拜呢?”她道。
三个月以来,从仪态到赌桌上的业务,再到打架,周晋是由严郡一手训练起来的,唯独在酒吧的事宜上,他特别拜托了席亚,要求她务必让周晋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调酒师。
那段时间,周晋就像是猛然被困进了逼仄的囚笼当中的野兽,那囚笼的栏杆上还长着能够穿透骨肉的倒刺,不要说是挣扎,就是在转身时不注意碰到,都会体验一遍血淋淋的疼痛。他觉得自己置身炼狱,精疲力竭,曾狠狠抗拒过严郡这莫名其妙的额外要求。
然而和过往相同,严郡没有对自己的决定做任何解释,要周晋自己去领悟。
到了后来,想起严郡给他准备的假身份上,有发家前曾混迹酒馆,因为调酒技术好而被金主看中这一项,周晋才渐渐理解。
——要记住一个身份,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成为它。
席亚一个人从草甸漫步着横穿到另一端,不知道她打算去做什么,那不是回梅菲斯特城的路线。
不知道露天宴会的主题是什么,现在时间大概还早,除了在现场排练的弦乐队以外,草甸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鲜花簇拥的一排排座位之间。
“我们的第一个对手,”严郡说,“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了。”
周晋精神一振,期待地看向严郡。
后者拍了拍旁边的椅背。
顺着严郡的指示看过去,周晋立刻敏锐地发觉,丝绸的椅套上绣着一串英文,每一把椅子上,文字的内容都不一样:那是出席者们的名字。
在严郡旁边这个位置,将会坐一个名叫多罗尔的人。
多罗尔。周晋在心底默念这名字。
这是他的第一个对手。
“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年轻的新晋赌手,专门玩□□,据说在各大赌场所向披靡,无一败绩——最有名的一战是今年年初在大西洋城,他在半小时的赌局里,赢了一亿美金。
梅菲斯特邀请他两周后,在这里打表演赛,但是多罗尔没有指定对手,说任何人,只要愿意,他都可以迎战。”
“这么狂妄?”周晋以溢于言表的轻蔑反问。
“不全是狂妄。他和赌场已经签下了协议。这个人盛名在外,届时一定会有人捧着天价的本金来冒险,只为了赢他——而赌场要的,不光是他嬴,还要他的配合。”
“明白了,庄家自己也想捞挑战者的钱。”周晋了然,他直视着严郡的眼睛,像是猎犬在追击野兔前看向猎手的目光,忠诚而狂热。
“那你呢,”他问,“你要什么?”
严郡抬手抚过周晋后颈,压着他的肩,把人往自己近前带了带:
“我要你赢他。嬴一百美金,不要多也不要少,但要让他名誉扫地。”
注:*出自《与神对话》,我只是借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