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季青临

36、除夕

　　萧县的战事愈发严峻，大大小小打了数十场战争，墨临族胜的次数较多，但也没讨着什么好，伤亡的人数始终要比风莱族的要多。

　　究其原因，是因为凤凰山有一部分人不光擅长仙术，医术也高明。

　　凤凰山这个门派，平民起家，起步艰难。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岐黄之术，勉强能过活。后来一代代子孙沉迷修仙问道，医术这一支便渐渐销声匿迹。凤凰山也找到新的赚钱法子，跟大荒各地人民都做起了生意，才借着仙术与经商之道，在大荒站足了脚跟，成为修仙大派。

　　不过多多少少还有一小部分凤凰山弟子，会被自己的太爷爷辈的长辈，勒令学习医术，说是祖辈传下来的东西不可荒废。

　　顾钧就是这么一个。他刚刚修习那会儿，每天不光得学着法术，还得跟着背医书，认草药。他和十来个跟他一块学习医术的天天吐槽，哪知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可知世事难料。

　　即使如此，还是会有一拨又一拨的伤重患者被抬回了风莱山。

　　小尤和风莱山的一些小弟子一样，记事那会儿恰巧是风莱阁与墨临阁停战的时候，并不知晓两派打仗竟是这种场面。

　　有些弟子没撑到回风莱山，在路上就断了气，有些好不容易撑着回来了，没过几天还是没熬过去。所以每次有弟子被抬回来时，一众弟子都杵在一边，生怕这抬回来的有自己的亲人。

　　不过还是有弟子在杵在路边上的时候就被人叫了过去，一路哭哭啼啼地就跟着躺着的人走了。

　　于是，在风莱山的山顶，那千万坟茔处，日日都能闻得哭声。

　　小尤披着一件火红的大袄子，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走着。空中飘着雪，有时候会有白纸花落到红袄子上，形成鲜明的对照。

　　小尤在风莱山日渐沉重的气息中，渐渐明白了父母亲为何不愿意让她去萧县，也知道他们在信中刻意隐瞒一些东西的原因。

　　马上除夕夜了，风莱山上却没有任何节日的欢娱。小尤的御剑之术虽学得像模像样，但是燕宗师却说话不算数，说她是沾了“跪搓衣板”的光，耍了小聪明，不算数，等她何时能把人剑合一之术学得差不多了再说。

　　小尤气闷，也无可奈何。不过“跪搓衣板”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可是刚开始拿搓衣板学御剑的时候，她的确是跪在上边的。好像说得也对。

　　除夕这天上午，又抬了一部分人回来。小尤正站在人群中发呆，就听周围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喊了她一声“齐师妹”。

　　小尤一抬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极其陌生但又带着点熟悉的眉眼。面貌相较从前多了一丝清峻，要不是他冲她弯了弯唇角，不羁的笑意立马就显现出来，小尤近乎觉得他的性格较之从前拐了一个极大的弯。

　　顾钧对小尤道，“齐尤。”

　　小尤冲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急忙凑到那闭着目躺着的人面前，是齐樟。

　　小尤心神猛地一震，眼圈一红。眼看着就要哭出来，顾钧立马道，“你大哥没事，只是灵珠有些破损。我们凤凰山祖上有个亲戚在百草药谷，此次本来打算是要带他去百草药谷救治的。只是正好赶上除夕，齐大哥就说顺道回来陪你过个年再走。”

　　小尤一听，鼻子一酸，眼泪还是要掉，被她自己忍住了。

　　“会不会耽误救治？”小尤握住了齐樟冰冰凉凉的手，哪知齐樟却是醒的，抬着眼皮，勉力道，“不会的。小尤别担心。”

　　齐樟被安顿在自己的小院后，便疲惫地睡了过去。徒留小尤和顾钧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说什么。

　　小尤问顾钧，“百草药谷在哪里？”

　　顾钧站在廊下，看着风雪，“在南边。我去过两次。百草药谷的谷主是我的亲戚，我过去会好说话一点。”

　　小尤便知道了，齐樟的伤势还是很严重的，一般的医者是不愿意救治的。灵珠是修士修为的根基，灵珠损伤了，岂能是小事？

　　小尤犹豫了一会儿，“谢谢你。”

　　顾钧有些惊讶，随即笑了笑，“不妨事。你怎么对待我这么客气？写信也这样，感觉我就在跟一个木头讲话。”

　　之前说她是刺猬，现在又说她是木头，小尤憋在肚子里的怒火又岂是风莱山的风雪可以压住的，她转向顾钧，“还我！”

　　顾钧发觉周围的空气又冷了几分，他好像总能惹着这小丫头，有些迷惑，“什么还你？”

　　“我的手帕！”

　　顾钧立马反应过来了，当时他偷天换日，把小尤的手帕留在了自己身边，把自己差不多类似的手帕递给了她。本以为她这个缺心眼的只要一开始不发觉，以后就不会发觉，哪知道对于小尤来说，反应虽会慢了点，但永远不会不反应。

　　顾钧挑眉一笑，“出门走得急，忘拿了。”然后他冲小尤眨了下眼，十分走心道“你的手帕和我的比较像，我当时没注意就拿错了，后来才反应过来。”

　　小尤狐疑地看了顾钧两眼，“当真？”

　　顾钧有些心虚，面上却愈发平静，“千真万确！”

　　小尤却是不信，“我看你是故意的！好来糊弄我，来开我的玩笑。”

　　顾钧想你这么理解，嗯……总比一下子捅穿了他的心思要好些。

　　顾钧轻叹，“我错了。那我回头一定还你帕子，不糊弄你了行吗？”顾钧想着等回头一定要找凤凰山的绣娘，照着小尤的帕子，缝制一条一模一样的，布料花纹还有褶皱，也一定要分毫不差，然后再把绣娘做的还与她。

　　小尤没想到顾钧这次一反常态，没多说几句还跟她道歉，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你既喜欢帕子，我回头再给你寻一块。”她在自己房里找了找，没有找到一条白色的素帕，“我房里没有白色素帕了。不如……我给你做一快吧。”

　　顾钧顿时心花怒放，还硬压着要咧着的嘴角，“咳咳……如此甚好。”

　　小尤还当他是喜欢白色，找了条白色的料子。她把自己房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针一线。

　　她的耳朵尖有些红，“我去找人借一借针线。”

　　顾钧也没料到她能这么大费周章，也有些不好意思，“我陪你一块去。”

　　借给小尤针线的那个师姐，看着顾钧和小尤立马猜到了，抿着唇一直笑，时不时看他们两眼。

　　顾钧被看得低下了头，悄悄瞅着小尤。

　　小尤一脸讶异，完全不明白师姐在笑什么。

　　她接过针线，问顾钧，“为什么师姐一看到我们就笑啊？”

　　顾钧瞧着小尤这不开窍的脑袋瓜子看了好久，缓缓来了一句，“过年开心吧。”

　　小尤：“……”

　　小尤开始在白色的帕子上绣小凤凰。顾钧伸手支在一边，默默看她。小尤没怎么见过凤凰图案，脑子里一下子涌现出来了是小青鸾鸟的样子。她有了青鸾鸟的样子，便凭借着记忆开始一针一线地绣出来。

　　小尤的动作十分笨拙，绣了半天，顾钧只能凭借着素帕上一点绿色的团起来的样子勉强认为她绣的是一丛绿草吧。

　　绿草就绿草，她绣的什么都是好的。

　　小尤大功告成之时，对着这张素帕还有些满意，“这上面绣得是你的小青鸾鸟，你看如何？”

　　顾钧略微惊愕了一会儿，“唔……的确不错。”

　　外头有人喊小尤去贴春联，小尤应声去了。

　　顾钧将这方素帕叠得整整齐齐，小心地放在小尤之前的那方素帕一块，跟着小尤出去了。

　　顾钧个子高，所以大多时候都是顾钧来贴，小尤站在下边拿着春联看他。

　　顾钧心里莫名其妙地涌现出来温暖。

　　贴到齐樟的屋子里时，小尤又进去看了齐樟一眼。回来时一脚一脚踩着雪地，刚刚还一直叽叽喳喳地跟着顾钧说话，走到顾钧身边时，很长时间都没了声。

　　顾钧接过小尤递上来的春联，“等把齐大哥治好，我一定给你传个信，你放心。”

　　小尤：“大哥哥是如何受的伤？”

　　顾钧：“墨临阁的战术一直很奇诡。初次作战，他们就借上古神器玄铁剑盘虹作了剑阵。我们本以为下次他们还会制造剑阵，结果第二次作战却是用了分身剑术。分身剑术讲究人剑合一，剑魂一旦炼成，便是打了人剑合一之术的基础。齐大哥作为前锋，势不可挡，可是墨临阁的人剑合一之术实在厉害，那最中心的一剑根本就看不出来在哪。后来我们看到时，那件是直接朝着齐大哥的心口而去的。关键时刻，是齐……你二哥把你大哥推到一边，但是多多少少那个剑风还是伤到了灵珠。”

　　小尤有些迷惑，“二哥哥怎么看出来最中心的一剑在哪里？”

　　顾钧摇摇头，“这我也不知。可能他离你大哥最近，才发现的吧。”

　　顾钧贴好了齐樟这边的春联，又转到齐柘那边。他看着小尤拿着那一堆春联，修长的手指头露在外面，指尖被冻得发红，“把春联给我拿着吧。”

　　顾钧接过春联，看着小尤把手缩在袖子里才放心。

　　已经到了傍晚，远方燃起了烟火。烟花在昏昏暗暗的空中绽放，有些许光彩，然后转瞬即逝。

　　白日的烟火不如黑夜时分的好看。小尤在风莱山过得这个新年也不如往日那般喧闹。

　　晚间时分，风莱山大大小小的弟子围在九离殿，吃了一顿年夜饭。

　　众人话不多，就相互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语，在冒着腾腾白烟的饭菜中间噤了声。

　　接着是弟子辈向长辈敬酒，说着新年祝祷词。

　　小尤起身，端着一杯青梅酒走到燕宗师身前，“宗师，新年快乐！平安顺遂。”

　　燕宗师先是抬眼看了看小尤身后的顾钧，然后点点头，“新年快乐！”

　　借着顾钧上前，朝着燕宗师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晚辈礼，把他的不正经，不靠谱都收了起来，“宗师，新年快乐！晚辈是凤凰山朱雀凤主座下弟子，此次来凤凰山是奉命……”

　　燕宗师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他，“我知道，有人跟我说了。我知道你，顾公子。今年到弱冠之龄了吗？”

　　“还未。”

　　“听闻你时常在民间游荡？”

　　顾钧感觉自己的汗要掉了下来，垂首道，“是。”

　　“嗯。”燕宗师摆了摆手，看了小尤一眼，让他们俩下去了。

　　顾钧没想到燕宗师这么快就让他走了，他还回头看了燕宗师一眼，却正好与燕宗师探寻的目光相撞。

　　他心里一紧，急忙转过身，又朝着另一位长辈而去。

　　后来顾钧把燕宗师说得话反反复复琢磨了个透，也没琢磨个所以然出来。

　　小尤晚间喝了点酒，摇摇晃晃地在整个风莱山逛来逛去。

　　顾钧走在小尤后面，一直目不转睛地顶着小尤看。在小尤每每快摔了的时候，急忙扶住她的胳膊。

　　小尤最后快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差点摔了一跤，一下子扑倒在了顾钧的怀里。

　　顾钧一下子全身都僵硬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低下头，静静看着小尤有些迷离的眼神。他心里骤然一软，轻轻地，虚虚地把小尤揽在了怀里。

　　顾钧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一下一下都要跳出来一样。

　　他伸手，想抚上小尤的瓷白的面庞，却被小尤口中的轻语一吓，一时缩回了手。

　　小尤一声一声地轻轻念着，顾钧俯身，才听到小尤口中的气息喷到他的脸颊上，有点痒，又有的烫。

　　顾钧问小尤，语气轻地怕扰了这一片宁静祥和，“什么？”

　　“好香……好香……”小尤喃喃。

　　顾钧听了半天才听清楚。他仔细在自己周身上下嗅了嗅，也没有任何香味。他素来不喜熏香，眼下倒被小尤身上淡淡的属于少女的清香扰了心神。

　　顾钧往周围看了看，在近处的院落发现有一枝红梅，傲然凌于雪中。

　　原是梅香。

　　小尤朝顾钧微微一笑，星光碎在眼中。

　　顾钧轻轻问她，“你喜欢梅花？”

　　小尤笑着摇头，“桃花。我喜欢。”

　　顾钧笑了笑，在小尤已经冻红的鼻尖极轻地刮了一下。

　　小尤却一歪，靠着他的胸膛就睡了过去。

　　顾钧浅浅一笑，把小尤横抱于怀中。他把小尤放在她自己的床上，又给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屋中的炭火烧得不旺，又添了一些炭火。

　　然后他蹲在小尤的床边，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新年快乐！小尤。”

　　“回头摘桃花送你，好不好？”

　　顾钧合上小尤的院门，往里头又看了几眼，自己对着漆黑的夜傻笑了半天。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