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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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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向最坏的地方发展。
至少对于平仁俨来说,事情正在多方因素的推动下,向他最不期望的方向绝尘而去。
看过弗城来的信件,平仁俨神色冷肃,烧毁信件后便上了来人的马车。
……疫症,爆发了!
十几里外的六里村里,明思施拆开表兄刚送来的药包,熬了一大锅黑绿色的药水,将家中一应用具一一投入沸水中烹煮,先煮的就是明小妹的衣裳鞋袜。
她心神不定,白日里静不下心做事,晚间睡不着觉;自那夜半夜强征人的差役说“蓬县遭了瘟”,然后带走了自己的丈夫,她便总觉得丈夫是被强征去蓬县了。
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因着明功家里是几代的木匠,家底殷实,家里的小十亩田地都是赁给别人耕种,她平日里除了洗衣鲜少出门,出了门就两眼一抹黑,无处打探消息
她也找过明家三叔,带着比明功当晚所言还要厚一倍的礼,一谢三叔借脸,二想求三叔再去打听一下情况,看能不能再打点打点。
三叔想着今年谁家都不容易,只留了银子,粮食说什么都不肯收;回头也出力奔走了,回来却说衙门里县里都是口风死紧,对这事情一个字也不肯与人说。
明思施不傻。
她当然明白这情况意味着什么。
就算明功不是被送到花鄯县、蓬县或者旁的什么闹瘟的地方去了,就算明功还在塬县留着,明功也必然处在十分危险的境遇里。
这关节上,能让县里一个字不敢往外露的事情,还会有什么?
要不然是蓬县、花鄯县控制不住了,要不就是塬县自己也危险了。
明思施心里有数,但也只能强压下一切惊惶。
现在最要紧的是得稳住神,照顾好小妹。
家里其实不缺吃的,而她的表兄平仁俨除了药材还送了一些粟米黄米高粱面来,这般家里就更是宽裕了。
她要做的是得在丈夫没回来的时候立住,别让人发觉家里宽裕,也别让人觉得她和小妹没有自保之力。
她不能显得底气太足,但也不能没有一点底气。
一锅的衣服煮够了时候,她拿木棍把衣物挑出来晾晒,又加了一点药材,将自己和明功的衣物也放了进去。
“可是塬县木匠明功家!”有个声音在院外高声问道,引了许多人注意。
明思施心里一跳,竟立刻就觉得不是好事,但很快又强行打起欢喜的劲头:“是我家,可是我家当家的有消息了?”
她看有个骑马的官差停在门口,立即迎出院门。
那官差上下打量着她,目光里有些可惜,也有些怜悯,这让她的笑容当即就有些僵硬了。
“差爷……所来是有何差遣?”
“你是明功的媳妇?”
“小妇人正是。”明思施的笑,外人看着已经看不出笑意了。
“你男人给蓬县修活人营,染了瘟疫走了,已经烧化了,这是蓬县补贴的丧葬费。”官差冲她伸出手,手里有两小锭银子,随后手握拳翻转,手心向下。
明思施觉得,人世的声影,似乎在一瞬间,就都与她远离了。
她忽然变成了瞎子聋子,看不见也听不见,但她又不是瞎子,聋子,看能看见一大片模糊凌乱的彩色斑块,听能听见一阵呼呼轰轰的山风。
“——差——差爷?”明思施身体向后晃了一下,她仰起头顺着记忆去找官差的面孔,想与他对视,但她什么都看不见,失去神采的眼睛看哪里都是斑斓一片,找不到落处:“我家当家的,出去还没有一个月……是不是搞错了?”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官差似乎见惯了这场面,又似乎不忍这场面:“明娘子节哀,此为蓬县所给丧葬使费,过些时日,各个县里安定下来,还会另有工食银抚恤钱粮等下发。”
又等了一等,明思施还是不伸手,脸上像哭像怒,渐渐有疯魔之态,她好像恢复了视力,竟想上前抓住马镫,官差心里一惊,扭缰避开她抬手将那十两银子挥进院里,飞一般打马离开了。
明思施扑了个空,又迷迷糊糊地原地转了几步,然后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上。
她痴痴地坐了好一会儿,也可能没有坐多久,她嘴微微张开,眼神直勾勾盯着前方,身体几乎一动不动,魂魄好似已经不在这里了。
直到明小妹从院里出来,看见母亲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地喊娘,伸手拉她衣袖,她才从天外回过魂。
明小妹注意到母亲一脸潮湿,伸手去摸她脸颊。
明思施再也忍不住,也不顾这是外边,一把搂紧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明小妹才刚两周岁多一点,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喜欢母亲的怀抱,喜欢母亲紧紧地搂着自己。
但母亲一哭,她来不及欢喜,便迷迷糊糊地也跟着大哭起来。
“爹,”薄合珠带着一本账册到正房来找父母:“近日来塬县的难民一发多了,给咱们自家留够两年的粮食,把家里屯来防灾的陈粮都用上还能撑两个月,城里别家要能跟着支持住不收棚,应该还能再撑久一些。”
“至于新粮,我已经着手让人拿部分新粮换陈粮了,今年,我想着是不靠新粮赚钱了。”薄家产业颇多,就算粮店彻底没了收入也是不碍着什么的:“只是,这两日里,总有人明里暗里打探咱们家的新粮何时卖、如何卖。”
薄家田产大多在塬县,不在塬县也在其他受灾的地方,收成是没有的,但薄家行商几代,去外地购粮回运的渠道还是有的。
薄家粮庄的新粮也都是外地采买来的,用以维持粮庄的生意。但卖也是很节约的卖法,来个人张口就要买走几石是不可能成功的。
而那些人打探的,自然就是怎样才能走“不太节约”的卖法了。
“出的什么价?”薄老爷问。
“三倍。”
“他们今日三倍买了,明日就会想办法三十倍卖出去。”薄老爷看得清明:“陈粮都是找什么人换的?”
“找的城里李家孙家和蓬县的赵家。今年外地来的新粮,尤其是上等的粳米糯米,很受追捧,在咱们这价格都高的很,换成不值钱的高粱豆类这些陈粮,能二换七甚至一换四,但蓬县出事了,现在非有朝廷调令,等闲人不许进也不许出,赵家那边以后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咱们县,估计县城也就这几日便会开始不许外人进来了,”薄老爷道:“到时候流民就不会更多了。”
“爹,可这……朝廷的救济,何时能到?”薄合珠忍不住问道:“这起码得挺到明年四五月收过一回杂粮才成,靠我们商家富户救济终不是长久之计,且现在,不知还有几家手里还有种粮。况且……我也怕,救济不到,再有瘟疫,县里会……有变故。”
薄老爷一时沉默,思索良久,方道:“瘟疫……或许不是坏事,或许也是天大的坏事。”
“有了瘟疫,赈灾钱粮会更快到一些。至少……不会像十四年前云州那样,拖到第二年春种。”
薄合珠头次听见这等事,瞪大了眼:“怎么可能?这——”她把满腹质询压了回去:“如何不先下令开了州府、城里、县里的粮仓?”这般下来,饿死的人少,即便有大量良民逃征成了浮逃户,也不会饿死太多人导致尸体无人收殓,最终导致瘟疫爆发。
薄老爷看着女儿,没说话。
薄合珠和父亲对视了一会儿,恍然醒悟了什么:“县里也……”
“咱们县现在这位父母,是个实诚的。”薄老爷叹口气:“早前和我说过了,县里,就不到二百石陈粮了。”
“他为何要与父亲你说?”
“他想问我借粮,盖印借,官印私印都盖,朝廷赈济到了拿赈济还。”薄老爷叹了口气。
薄合珠目瞪口呆:“我没看出,他竟是这般个蠢人?”
“所以我当场把条子烧了,把他劝回去了。薄家还是只自己掏腰包舍陈粮糠皮给难民吃饭。”薄老爷看看外边的日头:“这条子我要接了,以后不知能生出多少事,若被有心人利用,我和他谁都别想落到好。嗨,也未必是蠢,可能,只是感觉走投无路了罢了。”
“他可还找过别人?”薄合珠追问。
“没有了。他最先指望的就是薄家,我和他说明白了——他自己可能本来就明白这里面的不妥,只是薄家善名在外,他才来试试,如今薄家这里都行不通,他也不会再去找别家碰壁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担心,会有民乱?会起偷盗抢掠之风?”薄老爷又问。
“是的。”
“来,时机正好,我来教教你,要是真的有了民乱,该怎么守咱家的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