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都》十八笙生

3、退回好人卡，第一步：举例论证

　　三.退回好人卡，第一步：举例论证

　　如果穆止行知道方一珩将他的怀抱当成是安慰，他会有些不解，因为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如果他想安慰方一珩，那他应该一手扶着方一珩的肩一手拿着纸巾给方一珩擦眼泪，并且轻言：“你在哭什么？好了好了，别再哭了。”他当然懂怎么安慰别人，不过他才不想这么做。

　　因为他真的不习惯这么做。

　　只是他的房间离方一珩的房间很近，他的听力在夜晚又格外地好，刚巧就听见了稀碎的哭声，他很好奇，就想过去看看。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推开门，看见方一珩背对着他靠着窗哭泣，方一珩哭得身体一颤一颤的，他不由在想，颤抖的躯体是什么触感呢？他很好奇，于是就施舍出了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好冷，带着他自己身上的寒意，方一珩被他抱住后突然僵住了，一动也不动，哭声也渐渐微弱。怎么了呢？是被他的温度冻住了吗？

　　方一珩背上的肩胛骨高高隆起，顶着他胸前只被皮包裹着的肋骨，真的很疼。如果破碎的人要拾起什么来保护自己，那尖锐的骨头就是伤人的利器。

　　方一珩不哭了，穆止行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他说出了警告的言语，然后缓缓退出房间，将自己隐藏在房间外走廊的黑暗里。

　　穆止行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生性卑劣的人，他的感知很迟钝，旁人高兴与悲伤，他总是看不太出来。他思索自己的特质，假设要在每个人身上打一个最具有代表性的标签，那他就的一定是冷漠。两个血字烙印在他的脊背，洗也洗不掉，但这会很好，因为如果这样，别人看见他，就只会看见“冷漠”，从而忽略到其他的特质。

　　其他？还有什么呢？他不知道别人会从他身上看见什么，是生性多疑？还是敏感易怒？又或者是，看见他隐藏在内心深处嗜血的本性。

　　别人会看见吗？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因为他害怕被人看见啊，他身上没有一个掩人耳目的标签。

　　其实在很多人眼中，他是个很规矩的人，默默地给自己画个围笼，把自己关在里面，无声无息地，从不给别人添麻烦，虽然不近人情，但也不会做什么错事，伤害什么人。

　　在学校里，很奇怪，平时大家都无视他的存在，提起他都说他人很好很乖，但实际上大家都怕他。

　　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吵吵嚷嚷的，其中一个孩子发现了穆止行注视而来的目光，笑容就变得不自然了，他向穆止行招手，示意他一同加入话题，穆止行摇摇头，之后几个孩子的谈笑声就渐渐微弱了下去。

　　放学后孩子们在操场上做游戏，穆止行路过，停下来看着他们玩。其中一个孩子发现了站在一旁的他，呼喊他过来加入游戏，其他孩子也很热情地过来拉着他的手，邀请他一起玩。于是他也加入来玩抓人游戏。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跑步是那样的慢，但是好几轮下来都没有人抓到他，每次那个抓人的孩子要不就绕过了他，要不在靠近他时脚步就放得很慢。于是抓人游戏对他来说变得很无趣，他停下来说不玩了，其他孩子围上来关心他，怎么了，是累了吗？他点点头，你们继续玩吧，我先回家了。

　　孩子们都待他善意，只是他从来就没有融入过他们。

　　孩子们都待他善意，他苍白得毫无血色，步子轻飘飘，像个没有生命的幽灵，徘徊在人群里，他们怕他。

　　小学的班级里聚集的都还是年幼的孩子，他们坦率诚实，稚嫩天真。只是啊，孩子喜欢分绝对的善恶，可他们对善恶边界的理解却很模糊。总有一个小孩是“坏”的，要接受其他孩子对他的攻击和制裁。

　　其中最强有力的“制裁”就是“他这个人很坏，我们离他远一点，不和他一起玩。”冷暴力，无穷无尽的冷暴力。还有“我们只是跟他开个玩笑。”嘲笑，戏弄，这般那般，都是正义的武器。

　　他们班级里就有这样一个“坏人”啊，那个孩子真的很坏，大家曾经都亲眼见过，他踩断了一只误入教室的小猫的腿，只要他们回忆起那时的场景，凄凉的惨叫声就回荡在他们耳边。

　　某一天的课上，孩子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黑板，听着老师讲课。突然一个黑白相间的小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吸引了一些孩子的注意。

　　那是一只小猫，它三两下就溜进了教室里，懒洋洋地趴在了地上，发出“喵喵”的叫声。

　　“看，是小猫！”一个孩子兴奋地喊了一声，大家的目光立刻就转移到那个小身影上，“哇！”大家都好奇地盯着小猫，再也无暇听课了。

　　老师用力敲敲黑板：“看哪呢？看这里！别管它！”但她的话毫无作用，孩子们还是被小猫吸引着，目不转睛。

　　不过对于课代表来说，这很遗憾，他没能看见小猫，因为他被老师叫去搬作业了。他搬着厚厚的一沓作业本，他的个子低低的，高高的作业本挡着他的视线，他连路也看不清，却走得很急。老师怎么能课上到一半就叫他搬作业呢？这样他不就漏了好一段课堂的内容吗？老师吩咐他去拿作业，说马上就要讲了，还叮嘱他快去快回，他可不得赶着去拿又赶着回来么？

　　于是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他急匆匆地走进教室，视线又被遮挡，根本留意不到脚下到底有什么，他抬起脚准备落下，教室突然响起一声：“等等，快停下！”他被吓得一惊，猛地停下脚步，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一个趔趄，脚往前一踩，感觉有什么在脚底下碎了，他手中的作业本滑了出去，散落了一地。

　　小猫的脚被踩到了，它瘫着，发出了惨烈的叫声，班上的孩子们看到这一幕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后都心疼极了，纷纷按捺不住从座位上离开，想要靠前看个究竟。

　　“同学们坐好！坐好！我来看看！”老师试图维持班级的秩序，但是没有人理她。

　　孩子们一下子就围了上去，叽叽喳喳地说：“怎么办呀？”

　　“先让我送它去医务室看看！”老师说。

　　课代表本来脑子一片空白，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听老师这么一说，马上回神：“我跟你一起去！”

　　可这时候，班长已经上前去把猫抱起来了，她说：“我送它去好了。”

　　她抱着猫离开人群，走出教室。

　　“同学们先自习一会，老师马上回来！副班长！副班长快上讲台，如果有不守规矩的同学，把名字记下来！”老师立刻离开教室，跟上班长。

　　课代表也赶忙追了出去，却跟不上班长和老师的步伐，只能折返回来默默捡起地上的作业本。

　　其他孩子回到了座位上，开始议论纷纷。

　　“小猫真可怜啊，它只是进来玩玩，却要经历这样的事情。”

　　“啊，都是刘方的错，他好坏呀，怎么能踩小猫！”

　　“他也不是故意的呀，他不是没看见吗？”

　　“可是小猫真的好可怜。”

　　那个男孩从那天起就被周围的孩子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大家都离他远远的，生怕与这个“坏人”有什么联系，时常都有人聚集着重复这个话题，“坏人”、“猫”、“可怜”，这是一串难以被忘怀的关键词，每当那个男孩夜里要入睡，脆弱的东西在他脚下碎掉的触感就会席卷而来，他很内疚，很懊悔，但是也没办法呀，他确实做过这样的事。

　　他想忏悔，可是没有机会。他想要真正的惩罚，可是也没有机会。

　　小猫被班长带回家养伤，好了以后，在茁壮快乐地成长着。

　　那个男孩想赎罪，他买了猫粮给班长，说给小猫吃吧，班长拒绝说不用了，家里有好多，吃也吃不完。他买了垫子给班长，说让小猫在上面睡觉吧，班长拒绝说不用了，已经有了，家里没地方再放多一个。

　　男孩问：“那我能为它做些什么呢？”

　　班长说：“你只要不再伤害它就可以了。”

　　穆止行目睹这一切，他很害怕，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有意无意的过失，某一个幼小的魂灵也会被伤害。那时候人们会怎么对待他呢？他假装对这些都漠不关心，冷漠得乖巧，既不想指责别人，也不去同情别人。

　　他不敢宣泄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个性的卑劣，他会嫉妒，善妒像尖长的指甲抓挠他的心，他会撒谎，每一次的谎言都像一根根细针扎在脆弱的心房上。如果自己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划分善恶，只能退缩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能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的灵魂是没有被污浊的。

　　愧疚的折磨是那个男孩做错事的惩罚，冷暴力和所谓的玩笑只是惩罚的附属品。

　　男孩在教室里到处找他的鞋，其他孩子捉弄他，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脱了他的鞋藏起来。

　　他满教室走，带着哭腔重复着：“我的鞋呢？我的鞋呢？”

　　穆止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男孩，脸上没什么表情。

　　其他孩子嬉笑着，低声窃窃私语：“你看他，好蠢。”

　　男孩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他的鞋，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他真的好吵！”一个孩子抱怨。

　　这时候，一个幽灵慢慢地飘到了教室中间，空灵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教室里：“还给他吧。”

　　孩子们看着站在中央的穆止行，苍白的脸上神情淡淡，周围嬉笑声都凝固了。

　　“鞋呢？鞋呢？”他们开始找鞋。

　　可惜没人记得鞋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男孩不去找老师帮忙想办法，他可能就要赤脚回家了。